《雍雀》的由來
對於這件委約作品,我希望有一個好聽且意象化的名字。有一次,我從身旁的畫冊裏看到一個篆書的「雍」字,突然就意識到這個字很美。後來翻查「雍」字的源頭,發現「雍」字的甲骨文左邊是水,右邊有一隻雀,是一隻站在河邊的鳥,就自然地聯想到《雍雀》這個名字。這個作品想說的是,當小鳥面對大海要起飛時,也許會有一些美好的嚮往和願景。
至於英文翻譯《Sparrow on the Sea》,你可以把它想像為鳥兒在海面上飛翔的一個慢鏡頭。那種小小的麻雀,賦予自己勇氣,而海面、地平面都支撐着牠,所有這些意象造就了那優美的瞬間。我在想,當人慢慢變老的時候,是不是還可以充滿勇氣,去做一些開心、嚮往的事兒?
緣分與養分
一開始收到委約創作邀請的時候,我就想在香港拍這個片子。《雍雀》這個名字也彷彿與香港有一種緣分似的,我直覺上覺得是不是可以把兩者聯想在一起?我在勘景的時候也在掂量,後來在拍攝的時候就覺得愈來愈契合。
香港攝影師何藩先生的作品,有很多是關於香港這個城市的光影,也是對時間或是對城市質感的紀錄。我對於很多東西有自己的理解,但也吸收了他的一些養分和很多美學的質感。希望這些也可以給後來的年輕人帶來影響和借鑒的養分。
除此之外,香港的很多電影,無論是文藝片或商業片,對我來說其實更多的是成長中的影像,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產生很多美妙的記憶。比如,上大學的時候看《英雄本色》,都是錄像帶,在錄像廳裏看。還有印象很深的《大話西遊》,當時感覺很感人,很多人後來會開玩笑地模仿裏面的臺詞。然後是王家衛的電影,從較早的《阿飛正傳》,到後來的《花樣年華》,都是各有千秋的作品,還有很多學生拿來再創作。我的剪輯課上也會談到《無間道》,等等。所以,香港的影片很豐富多元,為藝術家帶來不同的印象和學習參考。
重疊交錯的片段
《雍雀》片頭的漁民在海邊發現了一個箱子,但不知道箱子的主人是誰,鏡頭一晃,漁民正在注視着攝像機,代表他們對主角的關注。鏡頭再一轉,有一個人在海邊準備拿起箱子,那就是主角伍先生。然後故事開始。
伍先生有點像是一個五十歲的先生,其實是由三個演員來演,但飾演的都是同一個人。有兩個表演的是年輕的伍先生──像是白天和黑夜一般的兩個面向,還有一個是年老的伍先生。三位伍先生都在這個城市裏留有痕跡,並交織在一起,所以你會在一個房間裏,看到這邊年輕的伍先生在跳舞,而那邊三十年以後的伍先生在照鏡子,是一種時空交錯相遇的感覺。
片頭的伍先生拿起箱子準備離開,說的就是在年輕的時候,誰都想離開,想去追尋自己的美好生活。之後的幾十年,伍先生隱晦地往返,在城市中留下痕跡。這與片子晝夜變化的細節一起,體現出一種輪迴。時間就是這麼慢慢釋放,經歷了各種瞬間,所以片子希望將時間和記憶交錯,把這些混淆模糊成歲月的清晰日記。
片尾的時候,一隻章魚從海邊的行李箱裏溜出來,沒有明確說去了哪裏,章魚也讓人聯想起大海裏的某種未知生物。牠是否奔向了大海,誰都不知道。最後一個鏡頭跳躍到城市裏的女孩子,照樣地奔跑,奔向遠方。這幕在蘭桂坊拍攝,象徵着現實生活。
講到故事性,我還是想強調「意會」這個概念──一種語焉不詳的感覺。有時候我覺得語焉不詳是最靠近某種感受的準確表達,像詩歌,是種至美的表達,引領你去到至美的想像。所以我的影像也想試着靠近那種感覺。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意會其實是每個人怎麼去感受的一個狀態,很抽象,有時候是一個奇怪的聯想或解讀。其實觀眾就是第二個導演,每個人看作品的時候,有些理解是來自自己的心理路程。
即興
一開始拍攝,我對整個片子有一個大的想像。但實際操作的時候,可能跟想像有距離、有變化。這時候,你就要當場改變拍攝方法、內容,因地制宜、即興創作。這樣才能在現場找到心裏的想像,但同時創作就因此充滿了不確定性。比如,這次臺詞就是最後在拍攝第八天突然加上去的。當時我覺得這個片子好像缺點甚麼,心中很忐忑。到第七天晚上兩點多,我一口氣寫完臺詞,第二天拍的時候就馬上用。結果很驚喜,三位演員的臺詞能力很強,每個人特點都不一樣。而且說臺詞時,我們用了舞臺的形式來表達,這種方式以後我可能自己都會再參考。
通常拍攝完,面對所有素材剪輯,是又一次即興創作的機會。通常我會將素材擱置,變相是一個醞釀發酵薰陶的過程,其實已經在心裏梳理。真正剪輯的時候,我有時不強調所謂專業的電影剪輯法,而是根據心理軌跡,在一呼一吸中完成剪輯,我們有時調侃,這是一種「呼吸剪輯法」。
飛向陌生天堂
拍《雍雀》的時候,我有一個心理上的轉折,就是回到原點。我心裏一直莫名其妙閃現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陌生天堂》(2003),包括片頭的剪輯方式都借用了《陌生天堂》中一小段在游泳池裏游泳的場景。當年拍《陌生天堂》,我甚麼都不懂,就靠着年輕,甚麼都不怕的往前衝。其實有點像《雍雀》。大海在那裏,但你很渺小,那你想不想、敢不敢飛越大海?後來我發現,我現在的日常生活,包括創作,或多或少,都是因《陌生天堂》而起。
現在回到原點,就是要消化時間帶來的感悟。是出海還是繼續在海上飛?我想現在不再是要充滿幹勁,而是要更輕鬆地去做。某種意義上來說,不見得飛越大海才是絕對的目標,但你擁有那種勇氣,會讓你更開心。
《雍雀》也借鑑了我以前的作品,把各種元素揉在一起。比如長袍客,除了來自我對香港武打片的記憶,也有在《斷橋無雪》(2006)裏邊出現。還有《竹林七賢》(2003–2007)裏的行李箱。另外,挪威拍的《我感受到的光》(2014)也有海,攝影師開玩笑地說,片中深海的鏡頭是不是從挪威來的。我們還在道具上做了一個小設計,就是年老的伍先生有一顆金牙。他在街邊跳舞、女孩兒路過的那一幕,他那顆金牙在閃光。我們調侃地說,那顆金牙就是現實與夢境的臨界點。
感受香港
香港團隊給我的感受是執行力和效率很高。拍片子是一個合作,是互相踩着肩膀、互相依託的關係。當拍得有點疲勞的時候,對有些鏡頭會想:「算了,不拍了」。但是攝影師會堅持:「你都想到了幹嘛不拍?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啊!」於是我就決定:「那就拍!」有幾個好看的鏡頭就這麼給抓回來了。所以有時候,當你有點退縮的時候,而你合作的團隊衝上去了,那加分的事兒就來了。就像「雍雀」,當你那一點點勇氣被吊起來了,你就能飛起來。
這次算是我第一次真正地靠近香港,去觀察、走近它。香港感覺很大,不是指地域上,而是豐富性。有新老建築、自然風光,這種豐富性讓我體驗到香港和想像中、和電影中很不一樣。「有一種陌生是靠近」,是很心理上的感受。
麻雀般的生活哲學
你四十歲的時候,練書法寫「取捨」兩個字,好像很帥,但你發現大多數人偷偷選的是「取」,不是「捨」。又過了十年,你換了個詞寫,寫「捨得」。這次你發現,很多人選的是「得」,不是「捨」。
日常生活裏有很多東西讓我想到,人是不是應該像小麻雀一樣,沒有很多重大的事情,但很珍惜自己每日的生活,比如跟周圍的好友見面聊天,就很真實。不去追求那種看起來浮誇、不切實際的生活。現在很多人會一輩子玩命工作,玩命掙錢,很努力勤奮,但這種收穫是好是壞,沒有人知道。我覺得有時候哪怕掙了很少的錢,但可以很愜意地跟喜歡的人待在一起,然後安靜地生活,就很知足。我覺得隨着年齡的變化,對生活的理解會產生很大的改變。
無聲風景
幕牆版的片子是無聲的,裏面的三段臺詞沒有字幕,我也沒有刻意刪掉它們,就讓它無聲的在那兒。可能有人看到會想:「啊,這個人好像在說甚麼。」我覺得這也比較有意思,給觀眾一些想像的空間。
我希望戶外的幕牆版能與城市互動。在香港這三個月,它靜默地在那裏,卻與香港的城市聲音融為一體。因此,你局部關注它的話,每天都不一樣,海水聲、車聲、建築的聲音,還有人聲,時刻都在變化。在建築、山,還有海水的圍繞中,觀眾一個不經意的回眸或一瞥,盯了它一眼,我覺得這就夠了。
──內容由辜雪婷筆述。
本文來自M+數碼特別項目副策展人辜雪婷與藝術家楊福東於2024年3月8日於網上進行的對話,由梁仲汶及林立偉編輯。頁頂圖片:在M+幕牆上展出的《雍雀》,2024年,由M+及巴塞爾藝術展共同委約創作並由瑞銀集團呈獻,2024年,© 楊福東,攝影:Moving Image Studio,M+,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