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繪造社解說他們如何以Archigram的創作實踐及其他亞洲建築項目為靈感,創作了三張海報。
在倫敦建築團體Archigram的作品中,建築關乎改變、可能性和選擇。該團體從未建造出任何符合傳統認知的建築物,而是通過出版、教學和展覽創造推想未來的烏托邦設計。此團體由Warren Chalk、Peter Cook、Dennis Crompton、David Greene、Ron Herron和Michael Webb組成,在1960年代被建築界主流視為邊緣的攪局者。但在過去五十年間,Archigram的項目展現出廣泛的影響力,並與現實息息相關。
Archigram檔案由約兩萬件來自逾二百個項目的物件組成,於2019年納入M+館藏。M+在2020年11月舉辦一系列名為「Archigram城市」的活動,並委約北京的繪造社創作三張從Archigram創作實踐中取得靈感的海報。這些錯綜複雜的繪圖展現Archigram對城市的概念如何與亞洲的建築項目和都市現象互相呼應。
我們訪問了繪造社的創辦人李涵和胡妍,討論他們為何選擇以建築繪圖為其設計實踐的媒介,以及如何構想三張海報當中的虛構世界。
繪造社是怎樣成立的?為何會把重點放在「繪製建築」?
我們在2013年出版《一點兒北京》這本書後成立了繪造社。在這本書裏,我們嘗試以不同形式的建築繪圖,包括全景軸測圖,黑白線圖和圖像小說,表現北京最有趣的城市空間。它的反響不錯,受此鼓勵,我們希望進一步探索以建築繪圖作創作實踐的可能。與建造建築不同,建築繪圖不受客戶或外在因素干預,我們可以自行決定創作的內容和形式。
包括平面圖、立面圖、剖面圖和軸測投影圖在內的建築繪圖在傳統上運用尺規繪畫,現在則主要用電腦軟件繪製。它們既有吸引大眾的獨特的美感,也體現了建築師觀看和詮釋世界的獨到眼光。與其他描摹環境的方式相比,建築繪圖可以表現出更加複雜的空間,尤其是城市。城市的密度、層次和不斷轉變的複雜特質,為我們提供取之不盡的靈感和創作題材。
我們起初用建築繪圖去記錄和表現真實的城市空間,之後逐漸在現實場景中疊加虛構的元素,例如在同一畫面中拼貼來自不同時代和地點的元素,來表達我們對城市的想法。建築繪圖可以呈現城市的一隅,批判某個都市現象,或是基於當代城市環境來重新解讀經典建築概念。
我們一開始只是自己策劃項目。數年以後,由於「繪製建築」已成了我們的特長,便逐漸被委託以不同媒介、規模創作建築圖,並應用到各種場合,例如公共的壁畫、圖像小說、甚至是應用於室內空間及建築物外牆的插畫。
Archigram如何影響你們的創作實踐?
Archigram是一個團體,也是一本雜誌。他們是建築師,但是通過繪畫和文字創造建築。 Archigram啟發我們踏上另類的建築實踐之路,他們不以建造實質的建築為基礎,而旨在培養更容易傳播和被大眾理解的建築文化。從他們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建築繪圖的莫大潛力,它不僅是設計和研究的工具,更是一個完成品,一個獨立甚至屬於自身的強大媒介。他們從雜誌和漫畫等大眾媒體汲收靈感,使建築能跨越專業領域的邊界,成為大眾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你們如何構思「Archigram城市」海報的三個主題?
我們是從Archigram最著名的三個項目──《Walking City》(1964),《Plug-in City》(1964),和《Underwater City》(1964)發展出三張海報的主題,並取名為《行走》、《插接》、和《漂浮》。這三個主題和許多都市議題息息相關,具有很大的延伸空間。
《行走》的主題與移動密切相關,而移動建築也啟發了關於臨時空間、事件、場景和環境氣氛的思考。
《插接》的主題和巨型結構相關。巨型結構是指由預製的可變換單元建造的可擴展建築物以及完全自給自足的城市。Archigram在「插接城市」中描繪了一個巨型結構,當中的標準化住宅單位可隨意插接到更大的結構內,或從結構中移除。巨型結構喚起了建築師對於基礎建設、系統、預製建築及靈活變化能力的興趣。
在海上或海中建構城市是《漂浮》的主題。有些建築師憧憬在海上興建巨型城市,另一些則偏好設計獨立和流浪式建築。
我們希望通過這三個主題讓不同年代和地方的建築設計交會,在Archigram的作品與其他建築實踐之間建立對話。
你們如何挑選在海報中展示的建築項目?
這個委約項目要求我們在海報上呈現M+館藏及亞洲其他重要的建築項目,並與Archigram的作品進行對話。它們之間的對話是「Archigram城市」的首要概念。
例如在《行走》一圖中,我們選擇了磯崎新為1970年的大阪萬國博覽會設計的《演示機械人》──一個三層高的展演裝置機械人,設有控制室,可在博覽會慶典廣場的人群之中移動。與《Walking City》類似,這個機械人反映出建築師對結合建築物與可移動機器設備的追求。MAD的《超級明星—移動中國城》(2008)也有着相似的概念,同樣與自給自足的移動城市相關,因此也被畫進海報。
其他建築師則從可持續發展的角度思考移動性,運用輕便的組件和可重複使用的物料,並減少所需資源。例如犬吠工作室的《White Limousine Yatai》(2003)是一個10米長、裝有車輪的路邊攤,可以在任何戶外地點舉辦大型聚餐。我們亦在海報上描繪了張永和在2000年為北京席殊書屋設計的「書車」,那是一個安裝了單車車輪的旋轉書架。當這些不同規模的可移動建築放在一起,就會令人想起一個臨時組合起來的城市場景,如同Archigram的《即時城市》(1968–1970)。在《即時城市》中,組件套裝可運送到不同地方,短暫置放在社區大小角落, 將其轉化成迷你城市。
在《插接》一圖中,焦點在於Archigram的《插接城市》和日本某些代謝派建築師作品的類比。為了表示巨型結構,我們將《插接城市》中的斜向管道疊加在磯崎新《空中都市》(1960–1963)結構巨型的形態上,後者以巨大圓柱狀核心的將住宅單位懸於空中。在呈現模塊單位的設計方面,我們選擇了Archigram的《Capsule Homes》(1964)、黑川紀章的《中銀膠囊塔》(1970–1972)中的單元和磯崎新的《空中都市》中的模塊。我們試圖展現來自不同地理和文化背景的建築師思考巨型結構的異同。
在《漂浮》一圖中,我們以巴克敏斯特・富勒的《Triton City》為背景。《Triton City》由四面體模塊組合而成,是個漂浮的巨型結構,可以隨着人口增長而擴展。
中景是香港建築師何弢的《大都市計劃—西九龍填海概念》(1988),它是個以模塊形式靈活發展商業及文娛活動的漂浮平台。前景是Archigram的《Underwater City》(1964),由海底世界中相互連接的球體組成。
這些方案展現了建築師們對在海洋居住的巨大野心。然而,另一些建築師面對廣袤的海洋,感受到的卻是人類的渺小,因此構思處於漂泊流浪或極簡狀態、輕巧靈活的建築物。為了表現這種建築理念,我們選擇描繪伊東豐雄的《東京遊牧少女之包》(1985)、Archigram的《Seaside Bubbles》(1966)中懸於海邊桅杆上的充氣單元,還有香港藝術家黃國才的《漂流家室》(2010)。
海報繪有亞洲各地的民間建築,你們為甚麼會在海報中加入這些藉社區力量形成,而非建築師設計和建造的結構物和都市現象?
當Archigram構思那些充滿野心的、烏托邦式的巨型城市時,大部分建築師都關注自上而下的系統,讓個體適應融入。但在之後的幾十年,重心逐漸轉移到個體。許多繁榮的都市街區往往自下而上形成,由相對獨立的建築單元組成。這些建築通常並非由建築師設計,而是由不同的社區參與者自發建造的。
儘管建築師宏大的都市願景和行外人建造的建築截然不同,但它們背後的核心概念卻如出一轍。例如柬埔寨和孟加拉的水上房屋與漁村,以及何弢的《大都市計劃—西九龍填海概念》都是水上的漂浮聚落。曼谷街頭的三輪車攤販和犬吠工作室的《White Limousine Yatai》同樣是以人力操作的流動商業設施。香港中環至半山的扶手電梯和Archigram的《插接城市》都運用移動系統來連接城市單元。
許多建築師的烏托邦夢想因現實的限制而沒有實現,但是那些自發形成的城市現象及自然發展的街區聚落卻以其他方向實現了建築師的夢想。例如北京的胡同社區和深圳的城中村,它們並不依賴外在規劃,而是由內部發展的獨立單元組成。
為了反映這組圖的核心主題「Archigram城市」,我們不能忽略構成城市肌理的民間建築。如果說Archigram和其他建築師的概念展現了專業的理想主義,那麼這些民間建築物則代表了大眾如何回應不斷變化的社會現實。
你們如何重新詮釋及演繹Archigram和其他建築師的項目?
我們的視覺表現強調了Archigram的製圖美學。在1960年代,他們使用鉛筆、圓規和尺子,以一種扁平的、圖形化的風格和非透視投影(平面、立面和軸測)來表現三維空間。今天,我們用AutoCAD來畫圖;對我們來說,這個軟件就等於數碼化的鉛筆、圓規和尺子。用它來繪圖不僅保留了製圖美感,同時讓我們製作出更複雜的圖象。
Archigram的標誌風格在於其高飽和度色彩及清線派畫風。鑑於漫畫和波普藝術是Archigram作品的重要參考,我們也汲取了類似的技巧。例如在《行走》一圖中,很多建築構件重疊交錯,並配以動作線這種漫畫常用的技巧來表現動態和速度。
Archigram的作品不僅充滿宏觀的大膽想像,也有很多考究的微觀細節。我們要描繪大至城市、小至街頭小食檔的項目,因此要思考如何在同一圖像中呈現這兩種比例。我們沒有依循近大遠小的繪圖法則,而是將兩個不同的比例並置對比,1:200用於宏觀的大型作品,1:60用於微觀的小型作品。我們將城市規模的作品如《行走城市》,《Triton City》和《插接城市》置於背景;並將小規模的作品,如《Capsule Homes》,《White Limousine Yatai》和《漂流家室》置於前景。為了平衡兩種尺寸之間的差異,我們用網格狀行人路、海洋和公路這些尺寸大小可變的元素交織整合所有事物。
最終,每張圖看上去都貌似透視圖,但並沒有固定的視點。所有內容都由不同視點的軸測投影繪製而成,並展現多個層次。這使觀者可以輕鬆地在大小、內外之間轉換。
創作這些海報有否令你們重新思考Archigram的創作實踐,以及他們與亞洲建築師的關係?
以往我們只是通過閱讀文字和觀看圖片來理解Archigram,這次繪製他們的作品,讓我們仔細研究圖中精妙的細節,亦幫助我們從新角度看待Archigram。
第一,儘管Archigram是來自歐洲的建築團體,但是他們的城市夢其實更接近亞洲精神。亞洲城市有時不太在意城市是否井井有條、整齊劃一和固定不變,反而更着重是否熱鬧繁榮、混雜融合和瞬息萬變。
Archigram的《即時城市》讓我們想到亞洲的夜市:美食街在晚上突然出現,白天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插接城市》有着漂亮的結構和複雜的交通路線,但是正如它的標題所示,更精彩的部分是插入城市的那些元素:商店、住宅和廣場上的充氣氣球。舉個例子,如果說磯崎新的《空中都市》聚焦於由重複單元組成的巨型結構,Archigram的《插接城市》則更重視單元的具體設計。《插接城市》的巨型結構展示結合可擴展及可延伸單元的機械框架。
根據我們在亞洲城市的經驗,建築師經常要因應環境條件隨機應變,故Archigram獨特的城市願景特別適合亞洲的建築設計。
第二,想到Archigram及同代建築師在1960至1970年代的激進方案,我們驚訝地發現,在我們看來,當代建築師的作品幾乎沒有根本的突破,可以與Archigram相比。換句話說,1960年代的烏托邦方案中的宏大願景實在難以超越。這也迫使我們思考如何另闢蹊徑。建築繪圖不僅可以暢想未來,也可以記錄、呈現和批評現實世界,包括城市的肌理、建築的用途及突變。我們相信只要這樣做,便會自然而然地生出新想法。紀錄、呈現和設計最終理應結合為同一過程,這就是我們對建築繪圖的使命的嶄新理解。
頁頂圖片:繪造社,《插接》(局部),2020年,M+委約創作,© 繪造社
此文章原於「M+ 故事」發佈。
繪造社認為Archigram最大的影響在於他們展示了建築繪圖深具潛力。建築繪圖不僅是設計工具,還可變成媒介,透過雜誌和圖像小說等傳播形式,促使建築跨越專業的界限,走進大眾文化之中。這群建築師在1960年代破格探索未來想像和建築環境的可能性,繪造社受其啟發,以建築繪圖為創作實踐的重心,將現實世界的現象轉化為用於敘事或批判的數碼圖像,並在網上世界傳播。繪造社為「Archigram城市」研討會創作了一系列繪圖,將Archigram的項目與其他建築師的城市設計及亞洲都市空間中的日常建築並置,重新演繹Archigram就當代都市環境而構想的前衛概念,呈現一系列探討過去與現在、夢想與現實,以及建築界內外的視覺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