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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13日 / Nicholas Mirzoeff

Snapchat世代與視覺行動主義

地上有幾個抗議標語,內容關於魁北克的學生罷課。

紐約市華盛頓廣場公園自由大學計劃(2012年)。照片由Nicholas Mirzoeff提供

Nicholas Mirzoeff撰文講述社交媒體如何日益成為推動視覺行動主義和社會公義的平台

現今的世界是圖像世界,由約會應用程式Tinder、社交網絡懷舊星期四(Throwback Thursdays)到有關特朗普(Trump)的話題,都離不開圖像。而從最後一個例子可知,頻繁地使用圖像未必是好事。不論是在工作、閒暇抑或社交約會,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時間身邊總有一個螢幕。美國民眾平均每日花九點九小時看螢幕,包括電話、電腦和電視;人們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製作和觀看視覺媒體內容。這些互動關係構成我們的視覺文化,我們研究它們時,亦參與了創作視覺文化作品。這些作品在人們生活中佔有史無前例的重要地位,亦成為造就社會轉變的必爭之地。

視覺文化的變遷

1989年柏林圍牆倒下,標誌着冷戰結束,此後藝術家與學者想像了一個觀看世界的新方法,包括探問人如何看自己、他人又如何看你。他們的探討重心是流行文化、傳媒影像及這些內容對藝術的影響,並借用麥魯恒(Marshall McLuhan)於1964年著作《認識媒體》[1]Understanding Media)中創造的新詞──視覺文化(visual culture)為這個新方式命名。在紐約市一群年輕的後現代攝影師,包括Nan Goldin、Cindy Sherman、Sherrie Levine等人身上體現了這種轉變。他們的作品題材集中於個人生活,如Goldin在其圈子中試驗社會、性別和其他身份;Cindy Sherman穿上不同服飾和作各種裝扮拍照;Sherry Levine挪用他人的作品,皆引發我們思考人類棲身的這個以圖像為中心的世界。他們認為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再現」這個議題。後來他們被稱為「圖像世代」。

現今有種新的視覺文化,稱之為「Snapchat世代」。這種視覺文化是由用戶生產,並在網上分享,而不在乎在藝術界爭取地位。「Snapchat世代」用Instagram、Facebook、Imgur、Tumblr、Netflix、Hulu、Twitpic、YouTube,以及其他五花百門的應用程式製造文化內容。有些人在這個過程中成名,如YouTube紅人PewDiePie、Michelle Phan和Rhett & Link,他們憑着數以百萬計的訂閱者,賺取數以百萬美元計的廣告收入(Berg, 2015)。他們的作品看似自製,其實這些節目均經過悉心編排和製作。在這些表演者當中,十九歲澳洲少女Essena O’Neill在2015年11月刪除自己的社交媒體帳戶,聲稱「我被虛假的事情定義」(Elgot, 2015)。隨之而來的當然是一場社交媒體風波,帶來更多收入。

兩名女性正拿着電話自拍,樂在其中。

Snapchat廣告截圖;取自snapchat.com(2014年)

Snapchat是這種全新的圖像流通形式之最佳例子。這個通訊應用程式方便用戶分享圖片,圖片檔案一經開啟,十秒後就會被刪除。最初此應用程式多用於分享可能帶來爭議或露骨的圖像,現在它已成為這個智能電話時代強大的圖像通訊平台,每日都有一億六千六百萬用戶,經此應用程式分享達三十億個「Snaps」。驚人的是,這個應用程式不過是在2011年推出,而且未獲准在中國內地這個最大的互聯網市場使用(Constine, 2017)。「Snaps」原意為保護用家私隱,這對中國當局來說可謂是麻煩事。 Snapchat上市時,價值一度高達320億美元,不過後來廣告商不能為投資者創造足夠收入,其價值遂有所下跌(Frier, 2017)。

Snapchat的獨特性亦成為一個劃分世代的象徵:嬰兒潮世代和X世代認為這種圖像通訊是放縱的自戀,而千禧世代則視之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重要程度有如昔日電話之於上輩。千禧一代中,四成四人每日以電話拍照,當中七成六會在社交媒體分享所拍攝的照片(Meeker, 2015)。雖然這些照片大多關乎瑣碎日常,但當中有些拍下警察暴力、示威實況,或其他往往被主流傳媒排除在外,現在卻可即時觀看的事件。現今的視覺行動主義,利用人對社交媒體所投入的精神與熱忱為動力,並同時引領人們重新放眼世界。

新世界

當前此刻,是一系列嶄新的全球狀態之產物。2008年起,在城市居住的人數,有史以來首次超越住在鄉郊的人數。這是驚人的轉變。巴西有八成五人口,即不少於一億七千二百萬人(見中央情報局數據)在城市居住,比美國八成一的城市人口為多。稠密又膨脹的人口,將一度界線分明的城市空間,重組為地理學家所稱的「流動城市區域」。高樓大廈極目無盡的聖保羅就是一例。

全球大多數的人口亦相當年輕──在三十歲以下,發展中國家則通常為二十一歲以下(Boumphrey, 2012)。在巴西,兩成四人口不足十五歲(見世界銀行數據);在撒哈拉以南非洲,七成人口在三十歲以下,尼日爾人口年齡的中位數是十五。這些兒童和少年,對於足以影響父母輩一生的獨立鬥爭並無記憶。1994年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結束後出生的南非人,被稱為「生而自由的一代」,只知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且對政府連最基本的服務都未能提供日益不滿。他們對房屋、糧食、清新空氣、飲用水和電力的要求,成為轉變社會的推動力。

事實上,第一波的視覺文化研究在挑選所要分析的圖像方面,其取捨標準十分謹慎,現今的研究集中於詮釋全球化之下的視覺媒體

Nicholas Mirzoeff

推動轉變的,正是大多數都市年輕人因網絡互連的現象。據估計,在2015年,四成二人口以不同程度使用互聯網。Google預測,到2020年,使用互聯網的人數至少會達五十億,並讓互聯網成為通用媒介之首。巴西目前是全球第五大智能電話市場(見國際數據資訊有限公司IDC數據),四成八的互聯網用戶位於亞洲,這個比例超過亞洲人口佔全球人口的比率(見互聯網資料統計網站Internet World Stats數據)。雖然互聯網的用戶數目與電視觀眾量相若,但兩者的分別顯而易見。電視觀眾看的,是由他人安排的節目,互聯網的用戶可以自行製作並增加內容。因為有互聯網,中國天津大爆炸或印度清奈水災等事件,再也不能被當局政府隱瞞不報,而且互聯網亦容許普羅市民自組互助網絡,以應付此等災難。

對現今的年輕人而言,以網絡互連的都市生活,遠非悠閒。公共服務問題繁多,從交通、電力到食水皆然。就連基本的生活條件也並非理所當然。2015年2月,紀錄片《穹頂之下:柴靜霧霾調查》公映後三天,就有兩億中國人看過,當中大部份透過微信這個通訊軟件觀看。此片展示中國主要城市中觸目驚心的都市污染問題,而這些狀況並非中國獨有。2017年的首六天,倫敦的空氣污染物已超越一整年的合法排放量,未能達到歐盟標準。長久以來,要應對都市人口增加的挑戰,都是提高經濟增長。可是,那只會導致更多溫室氣體排放,令污染蔓延更廣。那麼,全球的年輕人該怎麼生存下去?

割裂

這個年輕、城市化、由網絡互連、並愈來愈熱的世界,造成了現代人對理解人類生活秩序和意義的割裂。甚至,人對時間的理解也改變了。有些人活在日夜不休、主張「時間就是金錢」的世界;更多的人被迫接受更長的工作時間,卻換來更少的經濟回報。氣候危機推翻了地質學家所指地球「深層時間」的概念,因為人類在短短數十年已經創造一個新的地質時代──人新世[2](Anthropocene,即新的、人類的時代)。即自1950年代起,人類活動對地球系統的影響,已因大氣中輻射的變化而在地理形態上清晰可見。而此前的地質世代,是以百萬年計的。

要理解攝影、錄像等時基媒體(time-based media,即具有時間性的媒體)何以大量出現,方法之一是視之為人們面臨全球狀況變化,尤其時間上的變化所產生的焦慮而作出的回應。美國人每兩分鐘拍攝的照片數量,比十九世紀全世界所拍攝的照片總和還要多。每分鐘被上載到YouTube的影片,總長四百小時。2014年拍攝的照片估計起碼一兆幀,多於此前所有照片總數的四分之一。

對許多人而言,這種割裂是一場危機;但對其他人而言,割裂卻是機會。法國哲學家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指割裂是當「一個人不去擊敗敵人,而是停止活在由敵人為自己構築的世界」的那一刻。那即是說,普通人有新的機會,擺脫僱主或政府的支配,去創造自己的生活。各式各樣的照片,刻畫這種割裂的同時,亦展示了另類世界的可能性。

在今天排山倒海的數碼圖像中,有些僅是為了追上當前事態,記錄個人經歷;亦有一些創造了新的可能,將一種現已不證自明的視覺文化塑造成自由的實踐

Nicholas Mirzoeff

標誌這種新視覺文化首個令人矚目的形式,就是現在聲名狼藉的自拍照。自拍照是自畫像的漫長普及化之巔峰,攝影幾乎自發明起就拓闊了自畫像的領域。配備前置鏡頭的智能電話,加上社交媒體,令自拍照自2010年起就無處不在。自拍照首次將這群年輕、都市化及熱愛上網的大眾視覺化。「自拍照」的英語「Selfie」成為2013年《牛津詞典》的年度單詞,使用量比對上一年多170倍。Google估計在2014年拍攝的自拍照有三百億幀。網站selfiecity.net顯示大部份自拍照由女性拍攝(在莫斯科這個比例為八成二),主要是與其他女性分享。於是,自拍照挑戰了電影學者蘿拉·莫薇(Laura Mulvey)於1975年提出敘事電影的固有元素──「男性凝視」,這或許是自拍照招致敵視的其中一個理由。自拍照至今已形陳濫,本身並不重要,但我們由此可知,這群新的「大眾」正在發明新的方式去觀看自身。

對於正式研究視覺文化的我們而言,由社交媒體帶來並推動我們對圖像在態度上的轉變,亦帶來了種種挑戰和機會。一開始,有人將「視覺文化」定義為建立「圖像史」的一種嘗試(Bryson, Holly, and Moxey, 1994)。那時,提出該定義的作者並不是指每一個地方的所有圖像;他們感興趣的,是流行圖像與藝術作品如何結合,創造出不同的「再現」模式,題材由身份認同到政治、女性主義不等。二十年後,這些意念將一切改變,由藝術展覽到酷兒政治亦然。今日,我們要將這個嘗試推前一步。事實上,第一波的視覺文化研究在挑選所要分析的圖像方面,其取捨標準十分謹慎,現今的研究集中於詮釋全球化之下的視覺媒體。某些重要的圖像和圖像類型,看來最能幫助我們完成這項視覺工作,這項工作包括嘗試記錄、描述和定義在現今和近代全球失序時代的割裂經驗。

觀看的權利

在今天排山倒海的數碼圖像中,有些僅是為了追上當前事態,記錄個人經歷;亦有一些創造了新的可能,將一種現已不證自明的視覺文化塑造成自由的實踐。本文以全球社會運動(例如墨西哥的查巴達原住民運動、美國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南非的推倒羅德像運動)為線索,探問「再現」在政治乃至視覺圖像的中心地位,並轉而尋找我稱之為「看的權利」(Mirzoeff, 2011)的例證。

這「權利」並非法規所指的權利,而是人一對望便會出現的權利,例如我們雙眼對望,就能從中體會到友誼、信任和愛。在這種對望中,無分主從,兩人之間出現一個共同空間,那就是一種共同經驗的基礎。首先,眼神交流實為聆聽對方說的話,即使當中不涉及語言。這種熟悉的個人經驗,在一些情況下可以成為集體經驗,形成一種視覺的共有空間,一如埃及革命期間開羅解放廣場(Tahrir Square)的佔領示威。視覺的共有空間不會產生共有的經濟或政治處境,卻是這些轉變不可或缺的導因。因為除非我們看見(這裡是採用「看見」一詞最寛泛的詞義)對方,並容許自己被看見,因而由他者創造我們,而非相反,否則行動將不會有進展。

圖中有一五朔節花柱,頂部寫着「我們所有的不滿都互相聯繫」的標語。一群人圍繞五朔節花柱聚集,並拿着手拉着由花柱頂部垂下上面的彩帶,彩帶上寫有各種有關不同社會公義信息的緞帶字句。

2012年5月1日紐約市 「佔領華爾街」示威。照片由Nicholas Mirzoeff提供

這種共用空間在從前已經存在。在美國民權運動中,受害人的遺體被放在他們原本不應出現的地方,而讓世人看到死者生前的遭遇,從而令舉國同意種族隔離是錯誤的事。1963年阿拉巴馬州伯明翰遊行人士被當局以消防喉驅散的電視畫面,令時任總統的甘迺迪確信制定《民權法案》刻不容緩,法案於翌年由國會通過。這種共有空間創造未來(或可能的未來),而非描繪過去或當前處境,因此它持續改變,不斷需要新的解讀。一直持續的割裂,為我們提供新機會去創造並塑造視覺的共有空間,超越「再現」的問題。這些過程相加起來,就是我所指的視覺行動主義。

視覺數據

視覺文化或許是改變和塑造世界的空間,而不僅是反映或再現世界,這個想法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我們對於至今仍被稱為「圖像」的理解已有所轉變,而圖像是視覺文化的基本元素。藝術史學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在其1972年經典著作《觀看的方式》[3]Ways of Seeing)中,將圖像定義為一種「重新創造或產生的景象」,在當時這是個激進的言論。伯格將藝術、攝影與流行影像歸入同一個稱為「圖像」的分析類別,令視覺文化的概念成為可能。

不過在今天,我們在螢幕所見的一切,都是電腦運算的結果。相機是收集數據的工具,不論是靜態抑或動態影像,數據都需要經由電腦處理。有許多顯而易見的例子說明,現今的圖像並不需要光來構成:檢查母親體內胎兒的聲波圖,那用作留念的胎兒第一幀「相片」,是以聲波轉換而成的;描繪人體內部的磁力共振造影,則將人體放在一個強大磁場內,利用無線電波轉換而成圖像。這些技術所描繪的都是從未被肉眼看見的事物。

的確,連我們對人體感官的理解,都因為數碼圖像的充斥而大幅改變。經典的視覺描述圖,利用優雅筆直的線條,顯示光線折射進眼球的情景,而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複雜的反饋環路和資料匯流。現在有人認為視覺有兩個形式。一個涉及感官,另一個涉及行動。大腦處理視覺的位置超過八十個,由最少十二個平行處理系統連接。由於現今視覺媒介的擴大,新一代因玩電子遊戲而「進化」出比其父母更佳的中心視力和周邊視力。科學家稱之為「機率推論」,指的是根據不充分資料而作出的決定,例如在我們駕駛時所作的決定。從前,我們所受的訓練是每次專注於一項工作,像在工廠生產線上的工人。這是過去的慣例。現在,我們也被認為理應去留意那些令人分心的事,如電郵提示。這是今天的常規。

A complex diagram showing 32 fields connected by 187 linkages.

「此分層圖展示大腦32個視覺皮質區,各區由187個聯接連成,大部份聯接經證明是相互對應的路徑。」(1991年)。經允許轉載自Daniel J. Felleman and David C. Van Essen,〈Distributed Cerebral Processing in the Primate Cerebral Cortex〉,《Cerebral Cortex》 1月/2月1991年;1:1—47; 1047-3211/91

人們多半以為觀看這回事是像高解像度影片,但它其實更像黑白兩色的鉛筆素描(Felleman, 2011)。大腦會根據經驗和預期,補充接收到的視覺訊息,使它得以完整。也許正因如此,視覺文化才會被視為一個可以讓人實現改變的場域:如果我們所見的,一直以來都是「組合體」(哲學家德勒茲語創造的詞彙),那麼我們可以用自己選擇的不同方式去組合我們的所見。

視覺共同體

互聯網上出現了一群新的「我們」,正使用互聯網分享這些圖像。這個「我們」有別於印刷或媒體文化之前所見過的。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描述印刷文化所創造的「想像的共同體」[4]成為名言(2006)。例如,同一份報紙的讀者,會覺得自己與從未見過的其他讀者有共通之處。更明顯的是,現代國家都形如想像的共同體。從新女性主義到佔領運動傳揚的「我們是那九成九的人」(We are the 99 per cent)的理念可見,Snapchat世代正在重新想像他們歸屬何處、如何歸屬,以及割裂那一刻的情景。在特定的時刻,通常是在自然災害等危難發生之際,就可能會有全球性的視覺共同體凝聚起來。特定的群體一直不斷組織和形成行動,有時以不同的方式應對較舊的群體,有時則孕育出新的可能性,從解放廣場、推倒羅德像運動及美國南方邦聯雕像的爭議可見一斑。

地上有幾個抗議標語,內容關於魁北克的學生罷課。

紐約市華盛頓廣場公園自由大學計劃(2012年)。照片由Nicholas Mirzoeff提供

新視覺媒體正在全球各地造就社會轉變的新形式。由阿拉伯之春開始,社交媒體擴大了政治的範圍,不過成果並非處處一樣。Facebook專頁「我們都是卡利薩伊德」(We Are All Khaled Said)在2011年得到三十萬用戶「讚好」,為開羅解放廣場起義鋪路。但是,埃及2013年的軍事政變向這種互動反撲,封鎖社交媒體並禁絕行動主義。2014年10月香港學生走上街頭,參與「用愛與和平佔領中環」。他們創造多個渠道,做現場直播、發表照片、社交媒體互動和藝術品,目的是令人人得見警察的暴力,使全球得知佔領行動的主張;象徵行動的黃雨傘,更在佔領期間於倫敦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The 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 展出。2016年,傳媒話題人物特朗普(Donald Trump)成為美國總統,很大程度是因為他主持電視真人秀《飛黃騰達》(Apprentice)時大受矚目、從新聞中亮相得到大量免費宣傳,以及他在Twitter上有數以百萬計追隨者。特朗普重新定義社交媒體上的主流政治。他以總統身分在Twitter上的踴躍發文,不但推動了美國的政治及傳媒議程,更營造一種萬事以他為中心的感覺。

上述變革性時刻的最佳例子,就是近年多宗警察殺死非裔美國男子的事件,被人以智能電話拍攝並上載片段到互聯網後引發的社會運動。現在,人們首次可以將警察對自己行為所作的說法,與現場記錄的獨立影像相比較。十八至二十九歲的非裔美國人當中,有八成五擁有智能電話,比相同年齡層的白人多數個百分點。起初,這個比率的影響僅限於黑人社區,但由「Black Twitter」──針對非裔美國人的社交媒體市場興起,影響就更大了。但在2014年7月,紐約史泰登島一名警察非法使用鎖頸方式制伏非裔美國男子艾力·加納(Eric Garner),導致加納身亡──儘管加納當時已被另外數名警察制伏,並多次喊叫「我呼吸不了」。事件被旁人用智能電話拍攝,並將影片上載到互聯網廣傳。事隔數周,密蘇里州費格遜市十八歲的黑人青年米高·布朗(Michael Brown)被警察槍殺,雖然網上沒有流傳事件的錄影片段,但網上的反應引起全國關注。在兩宗案件的大陪審團皆相信警方供詞,並決定不起訴殺人的警員後,網民就使用話題標籤「#BlackLivesMatter」分享照片和錄像,以表達他們的憤怒。最後,運動由話題標籤發酵,發展成大規模抗議活動。視覺紀錄加上吸引傳媒注意的街頭抗議,掀起這場震撼全美國的新運動。城市的年輕大眾與社交媒體交集,帶來了一個轉變:圖像不只記錄變化,更可促成變化。

街道遠處有一群警車,被橙色交通錐包圍,旁邊有草坪、樹木和房屋。

聖路易斯縣法醫辦公室就米高·布朗(Michael Brown)一案拍攝的照片。照片由聖路易斯縣法醫提供

這樣的變化鮮會長久。試回想2015年一張極具感染力的圖像──土耳其警察發現兩歲庫爾德難民艾蘭·庫迪(Alan Kurdi)陳屍海灘的照片。任職土耳其多安通訊社(Turkish Doğan News Agency)的路透社自由攝影師妮呂花·迪美亞(Nilufer Demir)拍下屍體被警官抱起的照片,該照片似乎暫時改變了全球對事件的態度(Mirzoeff, 2015)。在主流傳媒和社交媒體,人們開始稱這些來自敘利亞的人為「難民」而非「移民」。加拿大和德國等國家向更多的敘利亞難民敞開大門。迪美亞的照片之所以帶來如此衝擊,是因為它令我們記起熟悉的圖像。照片中警官茲柏勒(Mehmet Ciplak)抱起艾蘭屍體的姿勢,下意識地呼應了西方藝術一大重要圖像──聖母憐子(Pietà,意即「憐憫」),描繪聖母瑪利亞抱着剛從十字架卸下的耶穌。這個題材中最著名的藝術品,大概是在聖伯多祿大教堂內由米高安哲羅(Michelangelo)於1499年創作的雕塑。如此標誌性的圖像具有神聖的力量。

不論我們的宗教信仰為何,這種下意識的認同,令這幀照片避開我們在今天圖像主導的世界裏發展出的反彈殼,直入我們的心坎。反彈殼一說最初由德國評論家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1930年代提出,我們每日被無間斷的廣告和苦難消息轟炸,全賴這個殼才得以撐下去。然而,2015年11月巴黎受恐怖襲擊的可怕景象,則產生另一個效果,引起歐洲和美國對難民產生廣泛敵意。受到敵視移民的言論和報導所影響,英國在2016年投票決定脫歐。單靠一幅或一組圖像本身是無法實現社會轉變。要達到持續的社會轉變,或許可以由圖像鼓動,但必須透過其他方式參與,這當然包括持之以恆地使用視覺素材。

南非攝影師Zanele Muholi是著名的視覺行動主義倡議者,她透過作品爭取確立自己作為黑人女同志身份的權利。儘管南非著名的「彩虹憲法」明文保障性小眾的權利,但在Muholi所處的鄉鎮,她和其他性小眾人士一樣,每日遭受暴力對待和性侵犯。2015年,她在紐約布魯克林博物館(Brooklyn Museum)舉行了個人展「Isibonelo/Evidence」,其作品獲得全球關注。

A一名黑人婦女站在房間內的人群前面,正朗讀手中書本的內容。

南非索威圖Imbawula基金會會議(2013年)。照片由Nicholas Mirzoeff提供

與此同時,視覺行動主義亦遍佈南非各地。2015年開普敦大學(University of Cape Town)的一場學生運動中,學生利用社交媒體話題標籤「#RhodesMustFall」要求校方移走矗立在校園內的塞西爾‧羅德(Cecil Rhodes)雕像,認為這名帝國主義者的雕像,已不能代表南非這個已廢除種族隔離的國家。雖有藝術史學者反對,但雕像最後還是被移到博物館。有人對此感到不滿,認為封存這種象徵之物等於在重寫歷史,不過這正是歷史學者年復一年在做的事。「#RhodesMustFall」展開了一場討論:到底南非有否真正放下種族隔離政策的包袱?學生將這個討論推展到「#FeesMustFall」,成功迫使當局取消增加學費的計劃。示威連場的這一年,在更具爭議的行動「#ZumaMustFall」中結束,該行動要求南非總統祖馬下台。學生運動始於一場關於公共藝術的辯論,之後引發了一項政策的改變,最終演變為對政府自身的挑戰。

這種有關歷史英雄人物紀念雕像的辯論,其後先蔓延至美國,現在更發展到澳洲及英國。2017年8月,在維珍尼亞州夏洛茨維爾(Charlottesville)的極右翼集會後,紀念邦聯的雕像在美國各地引起爭議。許多城市都清除了重要的雕像,從新奧爾良到布魯克林如是。辯論已經蔓延到哥倫布紀念碑和其他殖民者的雕像。在2017年11月的維珍尼亞州州長選舉中,共和黨候選人為了討好白人至上主義者,在競選中主張保留這類雕像,結果大敗。在新的全球背景下,視覺行動主義是一個關鍵手法,用於探討新的大眾在政府不會或不能代表他們時,這群人想自己和別人怎樣看待他們。我們且看之後的發展。

本文根據Nicholas Mirzoeff著作《 How to See the World: An Introduction to Images, from Self-Portraits to Selfies, Maps to Movies and More》(2016年)內容寫成,文中意念均於書中詳作闡述。此文章原於「M+ 故事」的《博文集》發佈。

Nicholas Mirzoeff於紐約大學任傳媒、文化及傳意系教授,是視覺文化學始創人之一,論著包括《An Introduction to Visual Culture》(1999年Routledge出版;2009再版)、《The Visual Culture Reader》(1998年Routledge出版;2002、2012年再版)、《The Right to Look: A Counterhistory of Visuality》(2011年Duke University Press出版)、《How to See the World: An Introduction to Images, from Self-Portraits to Selfies, Maps to Movies, and More》(2016年Basic Books出版)。Mirzoeff於2014年展開一個開放寫作計劃《After Occupy: What We Learned》,目前致力投入名為「The Visual Commons: #BlackLivesMatter」的研究項目。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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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Berger, Ways of Seeing (Harmondsworth: Pelican, 1972).

Sarah Boumphrey, ‘Special Report: The World’s Youngest Populations’, Euromonitor (blog), 13 February 2012, http://blog.euromonitor.com/2012/02/special-report-the-worlds-youngest-populations-.html.

Norman Bryson, Michael Ann Holly, and Keith Moxey eds. Visual Culture: Images and Interpretations (Hanover, NH: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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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Meeker, ‘2015 Internet Trends Report’, 2015 Internet Trends — Kleiner Perkins Caufield Byers. 26 May 2015, https://www.kleinerperkins.com/perspectives/2015-internet-trends/.

Nicholas Mirzoeff, ‘Don’t Look Away from Aylan Kurdi’s Image’, The Conversation (blog), 8 September 2015, https://theconversation.com/dont-look-away-from-aylan-kurdis-image-47069.

Nicholas Mirzoeff, The Right to Look: A Counterhistory of Visuality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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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ques Rancière and Eric Loret, ‘Interview: La Rupture, C’est de Cesser de Vivre dans le Monde de l’Ennemi’, Libération, 17 November 2011, http://next.liberation.fr/livres/2011/11/17/la-rupture-c-est-de-cesser-de-vivre-dans-le-monde-de-l-ennemi_775223.

The World Bank, 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 Washington, DC: The World Bank, continually updated, http://data.worldbank.org/.

  1. 1.

    編註:本書中文譯名出自台北貓頭鷹出版社於2006年出版的中譯本《 認識媒體:人的延伸》,譯者為鄭明萱。

  2. 2.

    「Anthropocene」一詞本地未見普及中譯,東方世界流通的翻譯有「人類世」、「人新世」等,此處取「-cene」指新近地質年代,配合古生物學界為地質年代命名的普遍方式,決定使用「人新世」。

  3. 3.

    編註:本書中文譯名出自台灣麥田出版社於2010年出版的中譯本《觀看的方式》,譯者為吳筣君。

  4. 4.

    編註:該中文翻譯出自台灣時報出版社於2010年出版的中譯本《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 (新版)》,譯者為吳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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