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的漂亮與關懷
一個美女或俊男經過,輕手撥弄頭髮,吸引路人目光的為其容顏、其姿勢、其體態、其氣質,但這些都是表面的。我們曉得,內在美更重要,只是,內在美其實也得透過當事人的言行來體現、接收,並且需要一定時間來肯定、確立。
假如好的電影宛如美人,其光影聲畫組合、特定的場面調度、演員表現、戲劇感染,大抵對應美人的表面氣質,而其敘事結構、主題處理、境界營造及思想深度則對應內在美。許鞍華堪稱香港電影新浪潮闖將,其作品憑外在美已打動了不少觀眾,但要盡情論影,其愈往後期愈見煥發的內在美,才是更值得深切鑒賞體味的對象。
許鞍華作品的漂亮,首先來自她對人性內面的關注,而這種關注又多從作者自己的內心出發;範圍不必廣、視野不必闊,卻層層深入,處處表露探索的謙卑。她創作之路非常高開,幾近一鳴驚人——首部劇情長片《瘋劫》即憑借明快的敘事節奏、凌厲的剪接、豐富的意象、細緻的社區描寫令觀眾耳目一新。然而,穿越了逐步揭示真相、出人意表的奇案類型敘事,超出了種種對角色心理、場面氣氛的安排和設計,電影最令人動容的地方,始終是鏡頭下那對人性的敏銳觸覺,以及敢於直面醜陋陰暗的勇氣和膽識。人性如鬼魅,處女作的深度彷彿預告了許鞍華日後對幽靈題材(《撞到正》、《幽靈人間》)的偏好。
許鞍華不算一位多產導演(四十年間,拍攝了二十多部作品),但她絕對勤力,並遊走多個類型——驚慄、靈異、歷史、武俠、文藝、同志......不一而足,尤好文學改編(《書劍恩仇錄》、《香香公主》、《傾城之戀》、《半生緣》、《黃金時代》)。她對社會議題和時代變化更不能說不敏感,由戰時的地下抗日活動(《明月幾時有》)、七十年代伊始的學運、社運(《今夜星光燦爛》、《千言萬語》)、八十年代的越南難民問題(《投奔怒海》、《胡越的故事》)到不同年代的社會奇案(《瘋劫》、《極道追踪》、《天水圍的夜與霧》),均在在觸發她的創作靈感。在她鏡頭背後,彷彿總有一顆對世界和電影製作始終保持好奇,不怕有時流於過度天真的赤子之心。正是這顆心,散發並承載了她作品的所有美麗與堅持。
是的,許鞍華電影的社會性和時代性,並不能脫離她獨特的內面感性而現,而這,到最後當然就是身為女子的感性。明乎此,許氏觸覺無論怎麼發出來、繞過去,畢竟要在各個女性故事世界裏才得到最實在的處理,便不難理解。這也是為甚麼《女十,四十。》、《阿金》、《男人四十》、《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天水圍的日與夜》和《桃姐》堪稱她最出色的作品。在家庭和事業的夾縫間掙扎、早婚生子、孤兒寡婦、於社會轉型期兩代浮沉、守護邊緣化的職業敬業樂業......許鞍華將這些女子拍得異常好看,因為她們和她一樣,都是面對大千世界,懷着一己感性盡力做好手邊事情,期間自然散發內在美的女性。時間是她們的朋友,只會愈老愈漂亮,愈能被觀眾欣賞到成熟韻味。
過去不少影評人喜歡用「人文關懷」替許鞍華的電影下註腳。人文向外指向社會文明,向內指向終極人性。許鞍華的作品正好處處摻着自內而外的張望,那道目光,為我們所珍惜,並讚歎。
此文章原於「M+ 故事」發佈,以配合「M+ 放映:許鞍華的電影人生」的放映活動。
朗天,作家、影評人、大學客席講師。至今發表著作二十餘本,電影評論作品包括:《後九七與香港電影》(2003年)、《永遠不能明白的經典電影》(2010年)、《香港有我:主體性與香港電影》(2013年)等。曾策劃不少文化項目,如擔任2003年牛棚書展的統籌。2003年至2007年乃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長,2010年出任第47屆金馬獎的評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