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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向插圖有藍色的捲浪和一隻眼睛。瞳孔是發光的月亮。在月亮中央是一個衛星。

陳楸帆受劉昕的《地表之下 別無他物》所啟發 ,創作了此短篇小說。

今天晚上,月圓似銅鑼。

那滋啦滋啦的電流聲又出現了,我知道,它要帶我去一個地方。這關乎世界的大變局,天災、戰火、人心、病毒⋯⋯亂七八糟。或許全人類只得我⋯⋯只得我有資格知道真相。但真相並非來自人間的聖賢知識,而是頭頂上的宇宙。

他們說我從小就是個怪胎。我的目光總是穿透人們生動的面孔,直達遙不可及的天際,而那裏只有月亮和星空。小時候老人告誡我,不要手指月亮,不然耳朵會掉。我們必須尊敬月光,它和太陽光一樣保護我們。

他們錯了,錯得離譜。

月亮以引力與地球上的萬物產生隱秘的連繫,而不是光,光只是一種障眼法。引力穿越億萬年,喚醒祖先殘留在我們身體中的遺產,讓人可以通過經絡與穴位捕捉太空訊號。

他們更不知道,其實宇宙之音早已傳入我的耳朵,劈里啪啦,如同在腦中燒炭。我不確定聲音是從哪裏來,只能站上天台,張開雙臂、旋轉身體,試圖用指尖捕捉時有時無的訊號。那是一股微弱的顫動,如電流,似火線,又似瑟瑟的古琴音,沿背後的督脈,由枕骨大孔刺入腦中,衝破頭頂的百會穴,又順着前額流經鼻尖、人中,最後凝結成上牙齦的陣陣酸脹。

那訊號好比守時的敲鐘人,每60到90分鐘就會出現一次,咣咣撞響我的腦殼。我查了很多資料,才敢肯定那是嘈嘈切切錯雜彈的衛星,它們高懸在距地300到2000千米的軌道,用一場足球賽的時間繞地球運行一圈。

橫向插圖有藍色的捲浪和一隻眼睛。瞳孔是發光的月亮。在月亮中央是一個衛星。

原本父母為了讓我從智力強化者比比皆是的東亞社會中脫穎而出,打算花光微薄的積蓄為我加裝大腦智慧升維裝置。但為了更好地接收訊號,我沉迷於改造自己的身體,從耳朵嵌入神經末梢的感受放大器,把量子光纖埋藏在皮膚下⋯⋯如果他們知道我把錢花在了這些「無足輕重」的器官上,一定會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吧。甚至,讓我接受逆向手術,把那些植入物從我身體中鮮血淋漓地剝離出來?

不!我不願意!

但我始終不知道,這些訊號是如何在我的身體內竄動,然後被解碼成一串串無意義的音符。可我相信,它們來自衛星收集的太空數據,而我,與冥冥中的天外之物相互牽引。這個想法奇異而瘋狂,讓我興奮得夜夜不能寐。

我想起我那些日復日修行做功的祖先,他們為了等待接收宇宙深處的訊號,解答心中的疑惑,不惜將肉身打磨成一個精準穩定的容器,讓氣在其中迴旋蕩漾,運轉出應有的力量,如用耳杯承接猩紅酒液,不捨得灑落一滴。在那個年代,數以千萬計的人頭頂大鍋(無論圓扁深淺,質地以不銹鋼為佳,搪瓷次之,塑膠最次),面朝天空。 [1]

但真相並非來自人間的聖賢知識,而是頭頂上的宇宙。

唉,我,只是歷史的回聲,並無新意。

朗朗月光之下,那把古琴又毫無徵兆地再次在我的腦中奏響,扭曲成一把顫音,我眼前似乎出現了光年尺度之外的深空,它穿越廣袤而冰冷的距離,緩緩拉近,在黑暗中不斷閃現又隱去的天體,拉近,再拉近,直到那顆脆弱藍星充斥視野。

啊!我明白了,人類只是寄生其中億萬生靈之一,並不多出幾分尊貴和優越,人類總是可笑地給自身的存在賦予過分誇大的意義。頭腦偏狹則神思混亂,氣鬱成結,億萬人混亂的氣場必會帶來行星級的災難。

地球的危機迫在眉睫。

而宇宙選擇了我,作為傳遞口信的使徒,我要將人們的心智,由自戀的牢籠中解放,拯救眾生。

我為這宏大而神聖的使命感到激動,全身顫抖。一瞬間,俗世的聲響洶湧而來,將那微弱的天外來音淹沒。

橫向插圖有一個紅色的衛星和一個飄浮在太空中的人,旁邊有數顆白色和紅色的菱形星星。

我嘗試緊緊地捂住耳朵,嘰嘰喳喳嘈喧巴閉的竊竊私語依然如黑浪滾湧從四面八方鑽進我的耳朵攪動我思緒擾亂我心神,「⋯⋯你們看這個人好怪啊」、「阿仔點解你會變成咁」、「真係Loser喔」⋯⋯我不得不把耳膜上調節閥拉緊的排氣微孔──扯開,耳膜,疲軟如用過的安全套無法振動接收任何從空氣中出來的聲響,我失聰了。

我甚麼都聽不到了,卻可以專心捕捉更加重要的訊號。那個世界更為清亮,智慧充盈。

可悲的是,他們以為我聽不見,心智便有所殘缺。我只能遠離並不屬於我的家庭,不屬於我的人群,遊蕩在這瀕臨毀滅的城市邊緣。

步履蹣跚之際,太陽穴又以downtempo的節奏跳動,如同聽見閃爍的月光,它又回來了,並將指引我走向新的起點,或許也是終點?

我甚麼都聽不到了,卻可以專心捕捉更加重要的訊號。

難道那是一顆早已被遺忘的廢棄衛星?不知為何它突然甦醒,重新傳送着不合時宜的訊號。但我更喜歡瘋狂的陰謀論,宇宙需要它、我,在此時此刻,再次上線。

這新的異質訊號經由我的改造肉身自虛空中接受、放大、解碼。它轉化為一種賦格式的頻率,在我的經絡中蔓爬,聲部交錯,波形疊加或背離,製造出更為怪異的感受,如在穴位上展開一場冰與火之圓舞。我隨之邁步、轉彎、停歇。

它將我帶到了一朵長有六片花瓣的金色雕塑前,夜色中,在彼岸迷離的霓虹與江水映襯下,矗立如祭壇。但誰是祭品?

終究,所有的變奏遞歸為唯一的拓撲形態。一枚等邊六角形,如同蜂巢或晶體的剖面紋理。

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你終於來了。」

「你是誰?」

「⋯⋯麥克魯漢的地球村村民,巴克明斯特·富勒的地球號太空船船員,班傑明·布萊頓堆疊中薄薄的一層資訊脂肪,詹姆斯·洛夫洛克新星世中即將被矽基生命替代的過時幽靈⋯⋯」

聲音似乎由不同電台的破碎詞彙拼湊而成,咿哇鬼叫。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誰?」

垂直插圖背景由數個紅色六角形及一條彎曲、藍色的河組成。中央是一朵有黃色的外層、六塊花瓣的白色花。

「⋯⋯組成你身體與精神的所有原子、常數與振動⋯⋯源自138億年前的那一場爆發⋯⋯宇宙在你體內,在你每一個念頭呼吸之中⋯⋯我,就是你⋯⋯」

「不!不!你到底是誰?!你⋯⋯我⋯⋯我又是誰。」

「⋯⋯感受你的氣息⋯⋯尋找同伴⋯⋯聯合力量⋯⋯校正系統⋯⋯」

果然,地球的氣場被擾亂,它需要補完、糾正,或者,校準。正如我們用一個鐘錶去校準另一個鐘錶。

但,慢着,我竟然有同伴?一種不知是喜是悲的情緒由督脈升上來,化為真氣。也許星體與人一樣,都以氣運行。我任憑那股真氣操控身體,馮虛御風。一股歸鄉的暖意將我環抱,它來自宇宙,而不是雲層之下的繁囂城市。

橫向插圖有日落和藍色的浪。

我在真氣的驅使下擰轉耳膜閥門,讓許久未聞的聲音湧入,如浪奔浪流,如萬鳥歸巢,如種子破土而出,如隕星墜地,活人與亡靈的呐喊。那六角形不斷繁殖,聯結成網格,向四面八方鋪卷開去,將整個世界納入其中。俗世的噪音與網格形成一種奇妙的共振,逐漸變得和諧有序,彷彿有智慧湧現。

它們變成一把聲音,嗶──怦怦──怦怦──,如一顆虛弱的心臟逐漸恢復跳動。我終於聽見了萬物的聲音!

睜開雙眼,太陽的光芒灑滿曠野,清澈的風吹過腳下每一片頹垣敗瓦,似在颯颯地喚醒誰的同伴。我向前走了幾步,看見遠方有一個模糊的身影,面朝天空,緩慢地張開雙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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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短篇小說啟發自劉昕的《地表之下 別無他物》。該作是M+數碼委約項目,接收三顆退役衛星的訊號,並追蹤其運動軌跡。本文插畫全由鄭元皓繪畫。

此項目屬M+數碼委約項目系列,致力在視覺文化與科技交會之處,探索別具創意的網上實踐。

陳楸帆(現工作於上海)是屢獲殊榮的中國科幻作家、翻譯、創意製作人兼策展人。他創辦了傳茂文化,身兼世界華人科幻作家協會名譽會長及Xprize基金會科技顧問委員會成員。他著有小說《荒潮》,並與李開復合著《AI2041:預見十個未來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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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註:此處暗指1980年代起在中國大陸掀起的全民氣功熱。氣功一詞最早出現於唐代道教文本,反映傳統中國的宇宙觀,以及人如何透過修身而實現與外界合一和諧。當時層出不窮的練功團體借用佛教、道教等傳統觀念、混合神秘主義和偽科學來建構其行為理念,並各自形成網絡化組織,在公共場所定期舉行各類練功活動,甚至獲得國家支持和認可,這些群眾網絡共同構成後毛澤東時代最大的非政府組織。而最廣為人知的集體練功場景,就是練功者在頭上頂上一口鍋,據說可藉此接收宇宙的大氣場,而達致天人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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