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哪些電影場景令你難以忘懷?詩人和電影人如Durga Chew-Bose和Cheryl Dunye就在文字與影像之間找到創作泉源。朱嘉喬探索這些藝術家如何以引人注目的電影場景為靈感,並剖析詩歌與電影相互影響的關係。
當M+邀請我以寫作人的身分分享對詩歌和電影的看法時,我腦海裏馬上浮現那些我所珍視的藝術家,他們的創作都有着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的世界往往由詩歌和電影雙雙組成。這些電影創作人毫不掩飾他們對文學的熱情,而詩人也總提到電影為他們的創作提供豐富養分。他們包括:詩人兼作家Durga Chew-Bose,她的社交媒體帳號顯示了她是多麼狂熱的電影迷(不得不提的是,她正製作第一部執導的電影作品);Agnès Varda則將自己的電影創作風格描述為「電影寫作」(cinécriture);田中絹代,其經典電影《永恆的乳房》改編自短歌詩人中條富美子的一生;還有Cheryl Dunye,她首部實驗性錄像作品啟發自一首詩歌,結合了藝術與政治。
若要理解詩歌和電影,也許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就是追溯這兩種媒介的歷史。不過這種方法也存有限制,因現有對詩歌電影的研究大多聚焦現代主義和前衛運動,並且從白人主導的歐美視角出發。有鑑於此,我將聚焦於兩位我喜歡的藝術家及其作品,分享詩歌和電影的相互影響。
Durga Chew-Bose曾經寫道,她看電影時通常聚精會神,但也總有點心不在焉。她所指的是,電影中最意想不到的細節往往使她入神,例如《屬於她們的片刻》(2016)中Kristen Stewart用包着餐具的餐巾擦嘴的樣子,或者《發暈》(1987)中Cher的臉頰在雪中變紅的模樣。她形容,令人難忘的電影畫面就如被吹熄的蠟燭──火焰瞬間消失,但氣味依然縈繞。
對Chew-Bose來說,最好的電影會為你提供切入點,例如侯孝賢的《千禧曼波》(2001)。紐約布魯克林音樂學院電影部在2018年舉辦了名為「銀幕頓悟」的節目,每月邀請不同文化人士精選一部燃起他們對電影熱情的作品,而Chew-Bose正正選擇了這部電影。當被問到為甚麼選擇《千禧曼波》時,Chew-Bose解釋說,她被電影開場一幕所震懾。鏡頭跟隨着女主角Vicky(舒淇飾)在藍色燈光下漫步於長長的拱形隧道,並加上電子音樂配樂。根據這個描述,你可能會認為這一幕並沒有推進任何劇情發展,而這也正是Chew-Bose被這一幕所打動的原因。這一幕吸引她的並不是情節,而是足以讓她陷入恍惚的情緒。
這個《千禧曼波》場景所包含的可以被描述為垂直詩學(vertical poetics)。實驗電影創作人Maya Deren於1953年在Cinema 16所舉辦有關詩歌和電影的研討會上,首次提出這種概念;她認為垂直結構所代表的邏輯,並非依靠行動推進故事發展,反之更為關注情感和意義的品質和深度;這種垂直的時刻經常出現在電影開首一幕中,正是Deren口中形成詩意的元素。
《千禧曼波》首兩分鐘的開場鏡頭並沒有線性敘事,而是專注於鋪墊電影的基調和情緒。雖然Vicky的腳步貌似輕快又無憂無慮,但在無盡的朦朧燈光映照下,她的影子卻顯得虛無飄渺。這一幕可以解讀為形容甫踏入千禧年的台灣社會:在充滿希望的短暫表象背後,卻隱藏着不安和波動的情緒。針對這一幕,Chew-Bose問道:「難道每部電影不都應該始於一個挑戰嗎?難道不都是這樣的嗎?」
同樣,Chew-Bose的首部著作《太過又沒有心情》(Too Much and Not the Mood)以一篇長達90頁的詩意文章〈心臟博物館〉開首。〈心臟博物館〉一文佔據了全書近一半的篇幅,並由一個似乎無關痛癢的問題開始:那個附有字母H的粉紅色建築物表情符號到底代表甚麼?Chew-Bose本來推測那是心臟專科診所,後來才知道它代表的是時鐘酒店。作者接着採用意識流手法,滔滔不絕的向我們分享她父親的心臟手術、讓她感覺自己是「沙漠中的戴森吸塵機」的心碎經歷,以及孟買一位把醫院稱為「心臟博物館」的人力車司機。紊亂的思緒和零星的頓悟固然難以理解,但這篇文章的價值以及與表情符號相關的複雜象徵意義,更多是在於它們矛盾含糊的存在。「『心臟博物館』一詞猶如一個具象的地方;記憶在當中時而閃閃發光,時而變得黯淡無光、不復存在,並在你最需要它們時意外地爆發。」她寫道。
這也是Chew-Bose當初被電影所吸引的原因。她樂於思考圍繞電影的未知,寫道:「沒有甚麽比不確定性那令人不安的力量更忠誠、豐富和令人興奮,讓我感覺自己剛剛觀看了一部新的經典。」對Durga Chew-Bose來說,一部電影就像一座心臟博物館──反復無常、模稜兩可,而且總是離題。
1996年,Cheryl Dunye向世界發佈了電影《尋找西瓜女》(The Watermelon Woman);直到今天,該電影仍然被認為新酷兒電影運動的重要作品。Dunye將自己的作品稱為「Dunyementary」,一種糅合紀錄片、自傳和喜劇的獨特類型作品,突顯她作為非裔美國女同性戀者的聲音。
Dunye在最早期的作品中已致力探索黑人女同性戀主體性,並憑她的實驗性創作在電影圈嶄露頭角。她的首部錄像作品改編自酷兒表演詩人Sapphire(原名為Ramona Lofton)的詩歌《狂野的東西》(Wild Thing)。Sapphire在詩中採用了1989年中央公園五人案中一名被捕少年的聲音,當時一名白人女子在公園慢跑並遭到性侵和襲擊,五名青少年在案件中被誤判有罪,到2002年才無罪釋放。Dunye把Sapphire朗讀詩歌的聲音錄下來,配以新聞圖片和她拍攝的影像創作蒙太奇。這件作品讓Dunya意識到錄像藝術可以成為她表達觀點的方式,而「藝術和政治可以並存」。從那時起,Dunye創作了一系列短片,包括《珍妮》(1990)、《她不褪色》(1991)和《來自非洲的問候》(1995年),且經常一手包辦編劇、導演和演員。
Sapphire的詩歌常常採用粗暴的意象,鉅細無遺地描述被社會忽略的人所遭受的痛苦經歷;Dunye的偽紀錄片幾乎完全相反,以富有幽默感的手法訴說輕鬆的故事。儘管兩位藝術家的風格和說故事的方式截然不同,但他們創作的核心都是以現實元素作為虛構敘事的基石,以及針對性和種族主義等主題進行探索。
在《尋找西瓜女》中,Dunye將她自己的故事,又或是她對自身經歷的內省,與一個虛構角色的歷史交織在一起。這個角色名為Fae Richards,是位活躍於1930及1940年代的黑人女演員,經常在銀幕前飾演「姆媽」(mammy)這種刻板印象角色。電影採用紀錄片手法拍攝,直到結束時才揭露Richards的傳記為虛構的。我們之所以假定電影中一切屬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Dunye在攝影師Zoe Leonard的幫助下,為Fae Richards創建了一個虛構文獻庫,其中包含檔案片段和生動逼真的照片。
歷史學家Saidiya Hartman將這種以檔案研究為基礎創作敘事,繼而推進推測性論證的創作手法歸類為「批判性虛構」(critical fabulation)。正如《尋找西瓜女》的片尾字幕所說:「有時你必須創造自己的歷史。」無論是在Sapphire還是Dunye的作品中,關鍵問題均是:當歷史被壓抑但又必須被講述時,你該如何創造屬於自己的歷史?透過想像Fae Richards的虛構人生,Dunye不僅對黑人女性在荷李活影壇中缺乏記載表達不滿和作出批評,亦以敘事回應那些在歷史洪流中消逝、不復存在、稀少或缺失的一切。
頁頂圖片:莫頌靈,《回巢必有因》截圖,M+委約創作,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