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克獎2023得主王拓與我們分享其創作理念,以及他選擇以《東北四部曲》參展的原因。
《東北四部曲》
我覺得創作的關鍵點是要設定一個漫長的時間段,並在過程中探討一些問題。《東北四部曲》最開始也是這樣的,我只是很模糊的想做一個和自己成長經歷和記憶相關的作品。我想藉此談論那些年我在東北成長的過程中,跟當地環境很不融洽的體驗,以及後來離開東北去了北京和美國,往返國內外時對一個國家的現實感很錯愕和難以描述的體驗。雖然這個作品一開始是挺模糊的,但我心裏清楚,當中的概念都離不開我的成長環境和1948年解放戰爭的歷史。至於整個項目的敘事,其實我在一開始是沒有想法的;後來在2018年,張扣扣事件發生了,才發展出《煙火》的故事。所以,調查研究、實地考察、文獻閱讀,以及最重要的,在生活中所接觸到的事情,都可能會給你一種啟示。
文獻與故事
在我的作品中,文獻不只是文獻,虛構故事也不只是虛構故事。文獻有時候會成為訴說虛構故事的手段,而虛構故事可能又倒過來是對現實的干預。我在《東北四部曲》裏面講過很多故事,包括民間傳說和以前的鬼故事。引述這些故事時,我會做一些改編,使當中指涉的含義延伸開來。
例如,我在《煙火》引述了明朝作家馮夢龍的〈菊花之約〉。我在回長春的高鐵上看到一個宣傳字句,寫着「高鐵動臥,夕發朝至,夜行二千公里」。〈菊花之約〉中恰好就有幾乎一模一樣的話,故事原本講述一個人為了守承諾趕去見另一個朋友,只好把自己變成鬼,以達到夜行千里。如果夜行千里是鬼才做得到的事情,這是否代表整個列車和車內的乘客都是鬼呢?高鐵列車不只連接起城市和鄉村,高速轉換的地理空間,更加速了身分變化。〈菊花之約〉在我這裏就變了一個無關承諾,而是關於身分轉換的故事。
這跟我的親身體驗很類似。我在北京有一個身分,當我坐高鐵回到東北,我又變成另外一個身分。《煙火》中的張扣扣在城市裏是一個農民工,當他坐高鐵回家,他就變成了一個復仇者。所以,當中的身分轉換是由「高速」連接起來的,正好印證了我們現在面臨的現代性斷裂。因為我們發展的太快了,過程中有很多問題都沒有解決,有很多疑問也沒有回答。火車的速度正好代表着城市發展和身分轉換。
甚麼是東北?
對於我這種從小在東北生活、長大的人來說,一開始我並不會意識到「我在東北」,也不會意識到東北和其他地方有任何區別。所以說,東北一開始在我的世界裏甚至不存在,它某程度上代表了所有人生活、生長的地方。
東北指的不只是地理上的「東北」,也是歷史上的「東北」。我們不可忽視曾經在東北發生過的歷史,以及它是怎樣成為今天的模樣。然而,即使「東北」具有它的特殊性,但也不足以使它成為獨特的存在,因為這種特殊性是存在於所有地域的,只是每個地方遇到的問題都不一樣。因為我是東北人,東北對我而言更像是一個入口,讓我討論這個令人迷惑、錯綜複雜的現實,還有中國所面臨的處境。
探索泛薩滿化
我一向對滿族的薩滿傳統很感興趣。我試着將薩滿看作一種理解世界、理解時間的方式,用來與其他時空溝通,並將這種手法稱為「泛薩滿化」。「泛薩滿化」是一個流動的概念,它在創作當中有很多不同的呈現。
《通古斯》中談到了濟州島四三事件。這在2000年之前的韓國非常敏感,是不能公開談論。然而,薩滿是韓國非常重要的宗教傳統,如果人們想去做薩滿的招魂儀式,或者祭祀在濟州島四三事件中死者,都是不允許的。因此,片中以「四物打擊樂」這種農民慶祝豐收的方式代替了薩滿的招魂儀式,而這個對我來說就是「泛薩滿化」的體現。它無關於儀式本身,而是關於人的想法。儀式只不過是一個媒介,那個媒介是甚麼其實是無所謂的。
「泛薩滿化」在我的作品中也代表一種願望和意識型態,變成了聯通時空的驅動力。例如,當1948年的老年書生,夾在一個矛盾的意識型態裏,不知道作何選擇時,他選擇了在自己的意識之中自盡。這個自盡的動作恰恰能激活1919年,有同樣動作的郭欽光的鬼魂回到他面前,讓他們隔空對話。所以在這裏,「泛薩滿化」又變成了一種藉助過去和未來的視角去解惑的方式。它是一個連接不同時空的工具,讓你藉着不同時空的視角,去解決你現在的問題。
藝術與現實
「泛薩滿化」在我的作品中也代表一種願望和意識型態,變成了聯通時空的驅動力。例如,當1948年的老年書生,夾在一個矛盾的意識型態裏,不知道作何選擇時,他選擇了在自己的意識之中自盡。這個自盡的動作恰恰能激活1919年,有同樣動作的郭欽光的鬼魂回到他面前,讓他們隔空對話。所以在這裏,「泛薩滿化」又變成了一種藉助過去和未來的視角去解惑的方式。它是一個連接不同時空的工具,讓你藉着不同時空的視角,去解決你現在的問題。
藝術與現實
創作是思維的投射。當我想到一件事情的時候,其實腦子裏是很複雜的,會有好幾個線索和層次;而我做作品時會把這些線索和層次交織在一起。例如在舊作《角色扮演》和《審問》裏面,你可以看到兩重敘事交疊;到了《東北四部曲》,裏面已經有五、六層敘事了,那個時候腦子裏想的事情可能更複雜。
我之前總是想,為甚麼現實這麼複雜,藝術作品要這麼簡單呢?當然,簡單的藝術作品會有一種舉重若輕的力量,會給你一種衝擊或釋放,像是給你一個答案。但是,我總覺得這是不夠的,因為當你離開作品,回頭看現實的時候,面前又是一團理不清的東西。所以我有一種想法,就是作品其實是要替代現實的。現實這麼複雜,那作品就應該一樣複雜。當作品能喚醒你對現實那種無法解答、無法描述的感覺,它才能真正幫助你去認清現實是甚麼。每個不同層次的敘事,都變成了一個獨立的時空,然後在這些時空、敘事之間,又互相去製造新的敘事。
馬拉松跑手
獲得希克獎意味着甚麼?其實在公佈得獎之後,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究竟得到一個獎項有着甚麼樣的意義?它對我個人來說,甚至對藝術家來說有甚麼意義?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希克獎對我個人來說,是很大的鼓舞。藝術家很多時候都會感到徬徨,會不知道走的方向對不對,甚至懷疑自己做的事情有沒有意義。所以,其他人的肯定讓我特別有安全感;但是,這種東西也一定會過去。
得獎之後,我得到很多朋友的祝賀,我自己也很高興;但是我也知道,馬上我就要投入到新的工作裏去了。做藝術有點像跑一場特別漫長、沒有盡頭的馬拉松,在跑的過程當中,有些人可能有同伴一起跑,有的人可能只有一個人在跑。沿途,你可能會聽到途人的歡呼,但是對跑步的人來說,其實你沒辦法停下來聽那個歡呼聲。你跑着跑着,那個歡呼聲就沒有了,你又回到那個沒有盡頭的路。所以,得獎過後,我還是回到對自己不斷的追問,追問自己能不能在藝術裏找到更多的意義。
──內容由譚雪凝筆述。
此文章來自M+視覺藝術策展人譚雪凝與希克獎2023得主王拓的對話。
頁頂圖片:王拓與他的展出作品於「希克獎2023」展覽現場,攝影:梁譽聰,圖片由M+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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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四部曲》為《煙火》、《扭曲詞場》、《通古斯》和《哭陣門》,鋪陳出四段時空下多個人物之間相似的命運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