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印尼當代建築再思「傳統」
不少建築師長久以來着意重新詮釋「傳統」,並將之融入當代實踐。這取向在亞洲尤為顯著,因各地都有形態獨特的傳統建築物。2019年,Yasmin Tri Aryani憑着其探索印尼「傳統建築」多變的構思和應用的研究提案,獲選為「M+ / Design Trust研究資助計劃」的研究學人。
以下,我們與Yasmin暢談她的研究成果,諸如自荷蘭殖民時期以來,「傳統建築」如何成為政治工具,以及部分印尼建築師在過去十年如何採用意義更形廣闊的「傳統」概念。
是甚麼引起你對印尼當代建築中「傳統」元素的興趣?
最初讓我感興趣的是印尼有愈來愈多傳統村莊被規劃成旅遊景點。我曾在2015年到訪以圓錐形房屋聞名的村莊Wae Rebo。我發現大部分村民其實只會在週末或公眾假期待在那些房子,他們另有靠近大路的現代居所。我知道除了為保育他們的文化遺產,有些村民亦為了賺取遊客收入而保留其傳統房子。
兩年後,我就讀荷蘭燕豪芬設計學院期間,讀到關於印尼建造七個邊境檢查站的文章。許多文章論及這些檢查站的設計融合了傳統房屋的特色。這令我大感興趣──對政府來說,在其當代建築物中展現傳統建築元素有何意義?建築師如何融入這些元素?他們所用的手法又有何含意?
在今次資助計劃中,你主要想探討哪些在你之前研究中未有涉及的問題?
我在此課題的初步研究中發現,在政府出資興建的建築物中融入「傳統」建築特色,無意間邊緣化了少數民族。這些建築物只參考某一族群的本土建築形式,並沒有充分反映其他真正在建築物周邊生活的族群之文化背景。我在「M+ / Design Trust研究資助計劃」的研究,有意探索能兼容並蓄地將印尼建築傳統融入當代建築之中的策略。
這次研究的個案不限於政府出資興建的建築物,我嘗試研究私人興建的建築和由建築師自發的項目。「傳統」對他們的建築實踐有何重要?他們的手法與前人有何區別?我亦探索「傳統建築」的概念如何隨時間演變。我選取了數個早期建築項目,早至至荷蘭殖民時代,看看傳統建築之應用在印尼如何演化。
你選擇以影響深遠的概念「arsitek nusantara」探討研究個案如何詮釋「傳統」。這個概念的起源和含意是甚麼?
印尼建築學者Josef Prijotomo於1990年代末提出「arsitek(tur) nusantara」這個重要的概念。這詞語可簡單譯作「印尼群島建築」,在1998年總統蘇哈托的威權統治結束後出現。當時,印尼受到亞洲金融風暴打擊,印尼盾兌美元匯率大跌。當局展開「我愛印尼盾運動」(I Love Rupiah Movement)鼓勵市民選擇印尼盾而捨棄美元,激起民眾的愛國心。Prijotomo的「arsitektur nusantara」概念與此如出一轍,支持印尼建築傳統,反對「西方」建築知識,並提倡以這些傳統為興建印尼當代建築的基礎知識。
Prijotomo的「arsitektur nusantara」概念源自印尼建築師Y.B. Mangunwijaya於其著作《Wastu Citra》(1988年)提出的概念「wastu」。「Wastu」是超越建築物的建造學問,着重功能、美學、文化、人類與環境的相互倚存。Mangunwijaya並沒刻意區分印尼與其他國家的建築,他提出應將不同文化和時代去蕪存菁,博採眾長,以形成印尼的建築特色。
自荷蘭殖民時代起,傳統建築元素的融合採納往往是政府由上而下的指令。然而,「arsitektur nusantara」則提供一個由下而上的方向,於印尼過去十年許多的建築實踐中反映出來。
自荷蘭殖民時代起,獨立建國後直到當代,建築實踐如何建構表述「傳統建築」?
傳統建築在荷蘭殖民時期扮演重要角色。在各個殖民地博覽會,以複製或進口方式建成的傳統建築,代表了隸屬殖民列強的地區。當這些建築與歐洲建築同場展出時,荷屬東印度的「傳統建築」便被視為落後、停滯和過時。
然而,其他約莫在同一時期出現的建築作品則反映了對印尼傳統建築的不同取態。例子之一是萬隆技術學校(de Technische Hoogeschool te Bandoeng,現為萬隆理工學院)的禮堂。這個禮堂由荷蘭建築師Henri Maclaine Pont在1918年設計,他在模仿巽他族建築的屋頂外形之餘,因應當地的氣候和工人,隨時制宜地運用嶄新的建造技術和建築物料,設計這些本土屋頂的結構。
印尼於1945年獨立建國後,首任總統蘇加諾傾向以國際與現代建築建設國家。不過,第二任總統蘇哈托卻想重施荷蘭殖民政府的策略,以「傳統」印尼建築來代表國家。這點從印尼縮影公園(Taman Mini Indonesia Indah)中用來代表各個印尼省份的本土房屋可以看出。另外,許多政府建築物亦誇張地複製了本土建築的屋頂或建築形態。
在這個時期有些由外國建築師設計的建築物,則以截然不同的手法運用印尼建築傳統。其中兩個例子在雅加達,分別是Paul Andreu設計的蘇加諾哈達國際機場和Paul Rudolph設計的大馬集團總部大廈。兩個項目均有形態獨特的屋頂,同樣參考爪哇的傳統和本土建築物中的斜屋頂和斜面外伸式結構,並分別使之融入機場基礎設施和商業大廈的設計。機場的規劃亦是仿照當地村莊聚落的佈局設計而成。
類似手法亦見於印尼建築事務所Atelier 6在1980年設計的努沙杜瓦海灘酒店(Nusa Dua Beach Hotel)。他們應用峇里建築傳統「Desa-Kala-Patra」,着重村民的靈活彈性,讓村民重新詮釋和轉化傳統,以切合一直改變的需要。
Y.B. Mangunwijaya亦採用了另一手法,在興建當代建築時融會當地工匠(印尼文為「tukang」)的技藝,不單延續了工藝傳統,亦維持了工匠和工人的生計。
這些重新詮釋和應用建築傳統的例子,有別於公共建築設計有樣學樣的做法,為「傳統」建築另闢新徑。
在你對近代建築師作品的實地考察中,有甚麼精彩收穫?你有否觀察到「傳統建築」在概念重塑和應用上的轉變?
實地考察讓我從新的角度思考我所研究的問題。在展開實地考察前,我對研究個案的認識來自建築師在主流媒體上發表的自述。大部分建築師都會提及一些傳統房屋的名字,說是自己的靈感來源。我當時覺得,他們大抵在重複已有的建築手法,像那些飾以傳統屋頂的政府辦公樓,即複製「傳統」元素而不加以轉化,亦不着重當地脈絡。不過,我的考察發現推翻了這些假設,揭示出這些建築師別開蹊徑在當代建築中體現「傳統」,繼而開拓出領略「傳統」的新方式。
例子之一是我對楠榜省西都郎巴望縣伊斯蘭中心的觀察。這所伊斯蘭中心由一座禮堂和一座清真寺組成。建築師Andra Matin在一場講座上提到,禮堂屋頂的設計靈感源自傳統高腳屋和帶有九個尖角的楠榜頭飾。我預期會看到只添上傳統元素為表面裝飾、與周遭環境的傳統格格不入的巨型建築。
那是我第一次到訪楠榜省,我興奮得拍下由機場一路到西都郎巴望的旅程。期間,我漸漸發覺途經的房屋大部分都有着類似的建築特點。我知道楠榜自荷蘭殖民時代起已是政府推行的境內人口遷徙計畫的目的地之一,人口種族多元。然而,在三小時的車程中,我看到的房屋類型都大同小異,令我頗感意外。
我還是看到預期中的象徵符號,例如大部分政府建築物都明顯參照了傳統楠榜頭飾的外形。但是,當我抵達伊斯蘭中心時,才發現其建築設計只在屋頂數目上參考了楠榜頭飾,更突出的是屋頂的重疊佈局,與我沿途所見的建築有着相同的特點。相比於政府建築物千篇一律地參照傳統頭飾,這種運用傅統的設計更能將建築物與它所在的社區連繫起來。
這推翻了我此前對「傳統」、「本土」和「arsitektur nusantara」的想法。Matin沒有依樣葫蘆地複製獲印尼政府視為傳統的舊日建築,展現了建築師必須體察並顧及當地人民的傳統,才可令其建築設計充分代表該地區。
我在到訪日惹特區的Ngibikan村時亦有另一個發現。我結識了區內工匠的工頭Maryono,他與印尼建築師Eko Prawoto合作多年。這條村於2006年被地震摧毀,Prawoto在重建房屋時,設計了一種簡單又可調節的房屋設計,可按每戶的不同需要稍作改動,而房屋的防震設計與爪哇「甘榜」房屋所用的技術類同。
在這個研究個案中,融合「傳統」並不只在於建築設計。當時,Maryono是唯一擅長建屋的村民,他教導並鼓勵其他村民合力重建房屋,而非等待外來援助。這種社群互助協作在印尼稱為「gotong royong」,是許多村莊的傳統。故此,實踐建築傳統並不只關乎建築物本身,而是分享和傳授知識,使風俗文化得以傳承下去。
這些發現令我想起Mangunwijaya的「wastu」理念。建築的本質不僅在於建築物、功能或美學。在Ngibikan村,這亦體現於復興傳統的「gotong royong」,讓村民互相幫忙和支持。
近年,推動融會傳統理念和建築設計的力量歷經了巨大轉變,從政府由上而下轉為由建築師從下而上主導,這種方式近年蔚然成風。兩者的明顯分別之一,在於後者沒有顯眼的傳統房屋元素。這種由下而上的手法,亦影響了政府對這些元素的看法,有些研究個案甚至顯示政府接納建築師的策略。
我的研究個案顯示了建築師如何轉化傳統以切合現今文化脈絡。他們藉此阻止工匠被邊緣化、減少能源消耗和浪費,並開拓更多元並蓄的建築,呈現印尼群島多元多樣的文化,從而成就出與當地周遭環境有所交流、親近周邊居民的建築作品。
研究個案亦顯示,扎根傳統並不表示忽視世界其他地方的建築知識,或抗拒使用最新的技術。反之,它衍生出可以在印尼、亞洲各國乃至全世界如實反映當地文化脈絡的建築手法。
此文章原於「M+ 故事」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