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策展人王蕾與我們分享在籌備「貝聿銘:人生如建築」的幾年間,所發掘的一些有關貝聿銘鮮為人知的事蹟。
「貝聿銘:人生如建築」是首個貝聿銘的全面回顧展,鉅細無遺地審視這位美籍華裔建築大師的生平與作品。過去幾年,M+設計及建築策展人王蕾等人為了籌備展覽,廣泛地研究檔案文獻,並收集大量口述歷史。我們很高興能與王蕾交談,了解她策劃展覽的過程,以及她在過程中對貝聿銘的新發現。
從你參考過的資料當中,有哪些貝聿銘的特質最令人出乎意料,並令你選擇在展覽中呈現出來?
雖然我與貝先生素未謀面,我對他的認識主要來自他的寫作、有關他生平和建築項目的檔案和影片紀錄、曾與他共事的人的口述歷史、於他設計的十五座建築物的實地考察,以及我們自多個機構借展的建築工程圖和模型。展覽中一件我很常提到的展品,就是康奈爾大學赫伯特‧約翰遜藝術博物館(1968–1973)的模型。我喜歡問訪客,有否注意到瀑布溪之上,一座在其懸伸式結構中設有偌大窗子的盒狀建築。我們之前找到的博物館大樓剖面圖,可見一條長長的地下通道,從地下演講廳延伸至「日式庭園」和被形容為「瞭望台」的地方。若不是看見模型,我們很難想像它的模樣;然而,這計劃終未被實現。
由地下通道引領至一個開闊景觀的體驗,聽起來很熟悉。
對,不少訪客都留意到,這跟貝先生對MIHO美術館(1991–1997)的設計相似:人們需走過又長又暗的隧道,博物館方會映入眼簾。這個走入洞窟、穿過隧道,發現一片世外桃源的意念,令人想起中國古典寓言〈桃花源記〉。貝先生為MIHO美術館提議興建此走道時,援引的就是這個故事,皆因客戶將博物館比作朝聖地。在約翰遜博物館的例子中,貝先生也實行了類似的策略,充滿玩味的設計將好戲放到後頭,讓人們在一番期待後,才發現別有洞天的景致。在這裏,人們最終會抵達校園聞名的、漂亮而深長的峽谷。
貝聿銘並不囿於其建築師的角色,他是怎樣在傳統建築範疇之外做得更多?
在建築設計的範疇,「程式」一詞專指使用特定空間的方式。根據一些文件和訪問,我們得知貝先生曾提出新的空間類型和應用方式,而這不是客戶要求的,甚至超越了其建築師的職能。當中一些例子顯示了貝先生或多或少形塑了其設計的博物館所展示的內容──這可見於展覽的第三主題「藝術與公共建築」。
他怎樣形塑他所設計的博物館的內容?
這問題很重要。我們想強調,貝先生設計博物館的志趣和才幹並不只基於其設計能力,更與他對藝術的興趣和同期藝術家的密切關係息息相關。同時,我們也想凸顯貝先生設計博物館,用意不止於展示藝術,更重要是創造出讓人們享受的空間。基於這兩點,貝先生在最早期的草圖提議將亨利.摩爾的《兩個斜倚的人形第三號》(Two Piece Reclining Figure No. 3, 1961)置於艾弗森藝術博物館(1961-1968)入口廣場的當眼位置。在其建議下,摩爾的作品最終更成為該博物館的館藏。
這是關於貝聿銘形塑博物館館藏的例子。他有哪些意念令你特別印象深刻?
最經典的例子,莫過於貝先生建議一向以收藏中國歷史文物著稱的蘇州博物館(2000–2006)興建一座當代藝術展館。貝先生對將歷史連繫至當下的信念促使其提議建立一座類型不同的展館,讓當代作品跟博物館的文物館藏作深富意義的對話。不同於博物館其他展館,東翼的當代藝術展館接近白立方,但配以稜角分明的天花板和窗戶,引入自然採光和室外景致。貝先生甚至「策劃」此空間的開幕展覽,展出三位同樣生於中國、後移居海外的當代藝術家──趙無極、徐冰和蔡國強的作品。三人皆以抽象手法重新演繹中國傳統和歷史,在不同文化引起共鳴而稱著於世。蔡國強甚至創作了一幅全新的火藥畫,迂迴地向貝先生的人生致敬,這可從「水巷尋夢」特展中他本人的畫作草圖中見到。這座蘇州博物館的展館至今繼續展出中國當代藝術家的重要作品。
你剛才提到貝聿銘對連結歷史的信念,可以再說明一下嗎?為甚麼這是貝聿銘建築實踐的重要一環?
建築師連結歷史,一般是考慮場址的歷史脈絡,或其設計的建築物四周的環境。他們也會從建築物所處的城市或文化環境所衍生的歷史和文化原型入手。這是貝先生實踐的重要一環,其一是因為他在哈佛大學設計學院求學時,已力求在建築上表達民族和地區特色。這種對現代建築探索不同文化、傳統和歷史的期許,催生了其為人津津樂道的上海中華藝術博物館(1946)的設計──博物館空間內分佈了多個庭園,讓館內中國古典藝術作品與自然互動對話。其二,理解貝先生此方面的想法是重要的,皆因坊間有些對其作品的解讀流於簡化,認為那只是新舊混合或後現代拼貼,但其實他的作品遠遠複雜得多,並且是有意為之。展覽第六個主題,亦即最終的主題旨在彰顯其設計目的和策略,遠較一般的理解複雜和具針對性。
可以舉一個最能展現貝聿銘處理歷史手法的例子嗎?
在展覽的第六個主題「以設計重新解讀歷史」中,例子俯拾即是。我會選盧森堡讓大公現代藝術博物館(1989-2006)的最初設計方案。我特意展出這未被實現的設計模型,以展示貝先生如何與古蹟互動。首先,貝先生選擇在十八世紀的廷根城堡築建此博物館,而不是其他地點。在我看來,在城堡的基礎上興建新事物,當中新與舊的張力對貝先生來說異常吸引。他提議將博物館主要入口設於城堡正門;但在保育人士反對下,入口移到建築群後方,原封不動地保留主城堡,致使後者今天已幾被遺忘。我認為貝先生原來的設計更鮮明,因這實現了其以當代方式運用空間,以活化歷史場址的夙願。
頁頂圖片:田方方,蘇州博物館鳥瞰圖,2021年,圖片由M+委約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