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1931年的朴在弘,年少時見證朝鮮日治時期結束並於1945年獨立,卻迎來南北開戰,更分別被兩韓的軍隊強制徵兵。熱愛藝術的他,捱過戰火洗禮後,輾轉修畢弘益大學繪畫系的學位課程。1955年,為避開李承晚政府在停戰兩年下的再次徵召,朴在弘於畢業禮前逃去,並在亂流下改名朴栖甫,追尋藝術之路。
朴栖甫在動盪之中成長,其藝術家及逃兵通緝犯身分亦令他的生活甚為艱難。他在窮困下組織家庭,及後更因體制角力而被迫辭去於母校的教席。然而,種種高低起伏卻令朴栖甫變得更倔強。適逢不定形藝術在二戰後的西歐冒起,推崇奔放的自我表現及媒材應用的新方向,朴栖甫自1957年起成為韓國首批推動此風格的藝術家,以澎湃的抽象手法,流露槍林彈雨帶來的恐懼與內心積存的悲憤。其後,他於1961年駐留法國一年左右,得以深入地研究抽象美學,並在返韓後力求突破。幾乎同一時期,其二兒子的一個行為,也正好給他帶來了啓示。
1967年的某天,其三歲的二兒子正在學寫字,嘗試良久也未能將字工整地寫進方格內,弄得紙上滿是拭擦痕跡。他為之洩氣,於是無視邊界,使勁地用鉛筆不斷亂塗。目睹這組重複的宣泄動作,朴栖甫隨即明瞭,比起放大情感,將之排解可能才是自己所需。[1]
經過持續摸索,朴栖甫由強烈的畫風轉趨內斂,並於同年發展出別樹一格的《描法》系列,韓語標題為「묘법」(myobop)。他花了五年時間秘密鑽研這種風格,直至認為自己的手法變得成熟,終在1973年發表這個系列。M+藏品《描法10-72號》屬該五年裏完成的早期作品。
韓語「묘법」意指描繪的法則,而取自法文的標題「écriture」則可解作書寫的動作、文字和筆跡,甚至在宗教層面有經文的意思。朴栖甫於此系列解構繪畫與書寫的行為,但卻沒有具體指涉特定的釋義、圖像或形體。 [2] 朴栖甫選用了法文標題,也許源自他的法國體驗,亦有人另有解讀,認為這暗示了迻譯藝術語言時在不同語境中蘊含的微妙差異,皆因不同語言本來就來自不同地理位置,帶有不同文化背景。
朴栖甫在其創作中,以鉛筆在未乾的白色油彩表面重覆繪上多行凹凸交融、上下來回的朦朧線條,表現了作畫時的一呼一吸。白、黑和灰的中性色調扣連着他回憶中故居被熏黑的白牆,配以簡單又重複的筆法,帶柔和光澤的鉛筆與油彩,呈現出媒材間的張力。他將焦點放在傳統繪畫媒介的運用,促使觀者留意作品的物質性和肌理,聯想持續的作畫動作和富節奏感的構圖過程,並提升至精神性的梳理。
在朴栖甫眼中,韓國單色畫的出發點是透過色調、層次的堆疊,內化及專心致志地排空多餘能量。它於表面的實際行動和內在的精神狀態都與極簡主義大相徑庭。這大概解釋了,比起直接稱為「monochrome painting」,為何韓國單色畫的英文會使用韓文譯音「Dansaekhwa」作區分。單色畫承載的,遠超過字面上的單色之意。
而當單色畫逐漸發展成集體風格,它在戰後韓國投射了沒外部干擾、客觀存在的寂靜空間,牽引創作者自身及觀者整頓思緒,感受一種豁然釋放,擺脫內心聲嘶力竭的吶喊。時至今日,當不同時代背景的我們躍進這群連綿不絕的線條裏,在無盡及交纏之中,或許也可找到通往「空」的橋樑,助我們於日後有更寬餘的內心,感應事、情的進出。
本文於2022年12月22日首刊於《明報》,現經編改及翻譯發佈於此。原作者:黃家彥;編改:網絡編輯梁仲汶。
《描法10–72號》現於M+南展廳的「個體 · 源流 · 表現」中展出。
頁頂圖片:朴栖甫,《描法10-72號》(局部),1972年,油彩和鉛筆布本,M+,香港,© 朴栖甫
- 1.
Kwon Mee-yoo, ‘Park Seo-bo tirelessly pours himself into art’, The Korea Times, 2019
- 2.
Park Seo-bo, ‘I am an Artist Who Cannot Be Represented’, in Dansaekhwa: 1960s-2010s: Primary Documents on Korean Abstract Painting, ed. Koo Jin-Kyung, Yoon Jin Sup, Lee Phil, Chung Moojeong (Seoul: Korea Arts Management Service, 2017) 2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