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電影人朴贊郁以「復仇三部曲」享譽國際影壇,而他在入行初期曾任影評人。為配合M+戲院節目「細思極恐:朴贊郁回顧展」,朴贊郁為香港經典電影《英雄本色III》及《阿飛正傳》所撰的影評,令人讀之不禁着迷,我們很高興能把它們翻譯成中英文呈獻給讀者,讓大家一窺朴贊郁對香港電影的獨到觀點。
《阿飛正傳》間接揭露了香港人對1997年香港的回歸中國症候群。這個現象幾乎是無意識的複雜情感。即使整部電影都沒提及香港現實中的政治狀態,但種種痕跡,卻遍佈這部看似講述無聊五角戀的電影。首先,故事以過去式呈現,隨着故事推進,偶爾出現的獨白卻成為了「敘述的關節」,串連起整部電影的架構。由張國榮、劉德華及張曼玉飾演的角色都以獨白回顧某種過去,觀眾卻不知道他們在何時、於哪種情況下回顧。我們只知道他們的過去,而這種過去,與其說是幸福的記憶,倒不如說是一場混亂的夢──比惡夢美好,又比美夢陰沉⋯⋯《阿飛正傳》就是謎一般的痴夢。
這種借古喻今、營造夢幻氛圍以呈現現實的手法,在香港電影中並不罕見,《英雄本色III》就是一個絕佳例子;「逃離越南=逃離香港」的觀念也同樣出現在《喋血街頭》之中,當中明顯散發惡夢般的氛圍。然而,《阿飛正傳》似乎藉尋找過去來逃避現在,藉着躲進如夢般模糊的世界來忘記現實。戲中另一個重要的主題是,所有角色都有着沉醉於過去的性格,全都受往事束縛,裹足不前。旭仔即阿飛(張國榮飾)執着於自己出生的秘密,超仔(劉德華飾)惦記着與蘇麗珍(張曼玉飾)的霧水情緣,蘇麗珍忘不了與旭仔的永恆瞬間,咪咪(劉嘉玲飾)耽溺於對旭仔奮不顧身的愛,歪仔(張學友飾)則固執於與旭仔的友情。這些執迷全都把他們帶到悲劇的結果。旭仔被生母拒見後,他的獨白配合生母望着其背影的畫面,旭仔的動作突然減慢,卻無絲毫停頓。獨特的慢動作鏡頭搭配近乎嘲諷的音樂聲,讓他昂首闊步的模樣變得滑稽又可憐。對比片初他走向蘇麗珍時朝氣勃勃的步伐,此時他縱然急切地伸出腳,卻幾乎前進不了。這個他,彷彿成了過去的俘虜。然而,他們的過去到底意義何在?旭仔和蘇麗珍說他們忘了他們是在1960年4月16日下午3點邂逅,超仔回答說他從未見過旭仔,旭仔的生母跟他說自己已經死了,歪仔賣掉好友的車,用換來的錢送走心愛的女人,咪咪則在異國他鄉的街道上徘徊,尋找已故的愛人。超仔等電話時,蘇麗珍不打來;蘇麗珍打來時,超仔已經不在。在過去遭到強烈否定或成了枷鎖的情況下,這些角色彷彿沒有未來。無論如何,這些都是執着的後果;他們的絕望不是來自過去,而是來自對過去的執着。在其中一幕,旭仔說:「由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個是事實,你無法追回,因為它已經過去了。」後來,蘇麗珍感嘆道:「我以前以為一分鐘很快會過去,其實是可以是很長的。」
相對戲中的時間本身,人物身處空間及其拍攝手法透露得更多。他們的廣場恐懼症會引發觀眾的幽閉恐懼症;他們生活在令人窒息的狹窄空間,彷彿象徵自己備受限制的前途。最後梁朝偉的角色住在一個狹窄得頭碰天花板的房間,同樣象徵着香港。昏暗的燈光搭配長焦鏡頭,以淺景深呈現室內畫面,強調人物之間的疏離感。若攝影機的焦點不變,那麼近景和遠景的人彷彿無法交流。而當他們逃離那裏,前往廣闊的菲律賓時,死亡卻突然降臨,發生槍戰的餐廳也像廣場一樣開闊。相反,旭仔和超仔對坐談論香港、暢談時間和人生的地方,卻是一間狹小的客棧。這裏巧妙地運用了最長的鏡頭和精心策劃的演員調度,強調狹窄的空間。後來,旭仔在比那裏更狹窄的火車上死去。火車的門都敞開了,可窺見外面廣闊的叢林。那輛普通列車的三等車廂,通往他夢想中的開闊空間,是無腳鳥兒必須一直飛翔的寬闊天空。我們不知道這列火車最終會行駛到何處,但至少必定是比香港更陌生的地方。
此影評原於《電影觀賞拘謹的魅力》中刊登,此書集結了朴贊郁撰寫的影評,於1994年出版。中文版本由鄧有容翻譯,梁仲汶與林立偉編輯。
所有圖片:王家衛,《阿飛正傳》(1990)截圖,圖片寰亞影視發行(香港)有限公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