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陰影,得見天日:思考洛杉磯與香港當代藝術的景況
前M+行政總監李立偉論述洛杉磯與香港之當代藝壇比想像中更為相似
我仍記得幾年前一個晚上,在威尼斯看到的那些困惑驚訝的神情。那是2015年第五十六屆威尼斯雙年展,在被我們私下稱為「香港館」舉行的曾建華個人展覽開幕晚宴。席間我致辭表揚這位藝術家,並讚美香港精彩活躍的當代藝壇。我並非首次將香港現況與洛杉磯藝壇(譬如1990年代的面貌)相提並論,但今次顯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問題自四方八面襲來!我指的到底是甚麼?香港與洛杉磯畢竟有霄壤之別!
沒錯,兩地顯然大有分別,相異之處不言而喻:一個是世界聞名的垂直城市,另一個則在太平洋對岸擴展,彷彿極目無盡的扁平網絡;兩地的文化、語言和政治差異亦同樣明顯。然而,我們亦可留意到兩個城市的自我形象,很大程度上都是建立在電影業和流行文化之上。更甚的是,兩城的歷史相若,都是初建於原本人煙稀少的區域,並且其發展在很多方面是違逆自然的限制。
不過,我所提出的對比,其重點比這些更具體,那是源於約三十五年前我的一個尷尬發現。我首次到訪洛杉磯期間發覺,許多與我投契的藝術家,例如:Ed Ruscha、James Turrell和John Baldessari,還有那些在我這個歐洲人眼中,理所當然地認為是紐約人的藝術家,事實上是深深植根於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美國西岸,更確切地說是洛杉磯。可是,我們在歐洲所看見這些藝術家的作品展,皆由如Castelli等紐約藝廊籌辦;我們所讀到有關他們的報導,均出自如《Artforum》、 《Art in America》等紐約雜誌。那時,我發現自己並非唯一有此錯覺的歐洲人,後來亦察覺這個誤解仍在持續。在1980年代,愈來愈多洛杉磯藝術家受到國際關注,如Chris Burden、Paul McCarthy、Mike Kelley、Charles Ray等,不勝枚舉,但他們被「再脈絡化」(re-contextulised),或者應該說是被「去脈絡化」(de-contextualised)。故此,在國際藝術界的地圖上,洛杉磯仍是蹤影杳然。
我開始在這些迥異的藝術家之間,看出一個有趣的關聯。把他們連繫起來的,正是他們本身的差異──不僅是個別藝術家之間的差異,還在於他們與藝評人主力向市場灌輸的主流趨勢、風格和分類的差異。這兒並不像紐約,有普普藝術、極簡主義、概念主義或其他廣為人知的藝術運動或風格,反之,這裡有的只是原創的混合風格作品和互相扞格的策略。這些藝術家之間的另一個關聯,是他們的藝術生涯皆始於洛杉磯。他們吸引我的,正正是他們的「不純粹」,因為他們不可能被分類。
我當然想知道更多,以了解他們的出身背景,於是便開始尋找書籍和展覽圖錄。可是一找之下發現,這些資料似乎付之闕如。從沒有大型展覽闡明洛杉磯藝術家顯著的非凡之處,僅有一本著作以此為題──Peter Plagens的《Sunshine Muse: Art on the West Coast, 1945-1970》,已是1974年出版的書。這種情況有許多解釋:藝術市場(如出版商與藝廊)對加州一隅相對缺乏興趣,自信不足,或難以選擇哪些藝術家應納入這個藝術圈中,而形容這個藝術圈最貼切的方式,是「一個互相支持的跨世代朋友圈子」。
所以,我看到有一件事可以做,甚至視之為使命──籌辦一個展覽,嘗試從歐洲局外人的獨有角度,概述洛杉磯藝壇由1950年代末或1960年代初起的發展;將當地藝壇面貌補充完整,在歐洲已頗有名的藝術家以外,介紹更非凡且尚未受國際關注的藝術家作品。將Ed Kienholz與更本土的潮流界傳奇人物,如Wallace Berman和George Herms的作品並列,同時,特別推介超有型的Billy Al Bengston、 Joe Goode與Ed Ruscha的作品。
經過多年的資料蒐集,「Sunshine & Noir: Art in L.A. 1960–1997」展覽逐漸成形,呈現四十九位藝術家與一個藝術團體合共逾兩百件作品與裝置,還有兩件分別由藝術家Paul McCarthy和Diana Thater策劃、合共四十四個單頻道錄像的裝置。展覽由丹麥哥本哈根外的路易斯安那現代美術館(Louisiana Museum of Modern Art)舉行,並與原先的計劃不同,先於德國和意大利展出,再移師洛杉磯漢默美術館(Hammer Museum),作為大名鼎鼎的博物館總監Henry T. Hopkins退休前的告別展覽;Hopkins在預展上致辭時道:「這是一個我們自己無法辦成的展覽,必須由局外人來做才行。」
那麼,展覽呈現的是甚麼景象?跟今日的香港藝壇有何關係?
簡而言之,洛杉磯這個藝術圈中的藝術家,可以說數十年來從未認真期望有誰會重視他們所做的事。社會所關注的是完全不同的事──即使文化上亦如是。當地藝術機構勢單力薄,收藏家少之又少;就算有,他們也偏好購買其他國家或其他時期的藝術家作品。在紐約這個全國美術都會的陰影之下,此情況更趨嚴重。尤其在1960年代至1970年代,如果一場盛事不是在紐約舉行,那就必被視為鄉下,不值一提。當時「鄉下」絕對是個輕蔑之詞。在洛杉磯生活的理由當然有許多,而選擇留在這種環境的藝術家,或多或少要甘於低調行事。他們的觀眾大多是藝術家同好,少數是其他人。這固然令人沮喪,但在某些意義上這可視為一種解脫。他們不必受市場或藝評人支配,去改動或包裝自己的創作,於是成就出一列名副其實、無與倫比的作品。
總而言之,到「藝術重地」這個觀念瓦解的那天,當「主流藝術」這個主張成為一個遼闊的三角洲,甚至一片汪洋時,這個地方和當地的藝術家便漸漸為人所知,而他們已準備就緒以應對新局面。洛杉磯走出陰影,忽然給人創意溫床的感覺:有兩代甚至三代藝術家在國際藝壇突然成為「令人期待的新事物」;他們當中有些被重新發現,如Larry Bell(生於1939年)和John McCracken(1934年至2011年);有的卻意外晚成「藝壇突破」,如Paul McCarthy(生於1945年)活躍逾二十年後,於1992年在洛杉磯當代美術館(Los Angeles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舉行的群展《Helter Skelter: L.A. Art in the 1990s》中被「發掘」;其他人如Bruce Nauman和David Hammons,則獲重新追溯到他們洛杉磯的根源。終於,洛杉磯步出陰影,眾多出色非凡、極具個人風格,變化多樣且不受拘束的藝術實踐得見天日。
各位熟悉香港藝壇的讀者,這是否似曾相識?將「1960年代和1970年代」換成「1960年代至千禧年代」,將「紐約」改作「北京」,你就會發現眾多出乎意料的相似之處。香港自 2010年至今,仍在經歷同一個重新發現的過程,儘管規模較小,但同樣是晚成的突破,同樣是藉眾多出色非凡、極具個人風格,變化多樣、不受拘束的藝術實踐,展現年青的藝壇面貌。
雖則兩者的確有明顯不同,但是如果我們更深入探討,我肯定我們會在這兩個城市之間找到更多類同。其中一點,是兩地藝術類型的界限都趨於模糊,我想起電影導演兼演員Dennis Hopper的攝影和繪畫,當時還有Ed Ruscha以Eddie Russia為名,於1960年代為《Artforum》雜誌創作的平面設計。這個手法亦見於香港,不過是反向而行,如黃炳培(亦稱又一山人)遊走於設計與藝術之間的實踐。
我把香港和洛杉磯相提並論,或許令威尼斯晚宴的座上客愕然,但我認為它是合理的。而且,這個對比引發我們對未來的希望──至少就藝術而言。在香港,我們才剛剛看見開端。
此文章原於「M+ 故事」的《博文集》發佈。
李立偉博士於2011年1月加入西九文化區管理局,此前於1998年出任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首任館長,並於2001至2010年擔任斯德哥爾摩當代美術館(Moderna Museet)館長。李立偉博士擁有近四十年擔任藝術總監、策展人和教育家的經驗,於斯德哥爾摩大學(University of Stockholm)、瑞典馬爾默(Malmö)市Rooseum當代藝術中心(Rooseum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及丹麥Humlebæk市路易斯安那現代美術館任職。李立偉博士獲瑞典Umeå University頒授榮譽博士學位,並於2010年成為該校教授。李立偉博士於2016年春季卸任西九文化區管理局M+行政總監後,繼續以「專家顧問」身分為M+的項目及世界各地其他博物館提供專業策略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