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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色背景的插圖上有黃色的圖像和文字。當中可見半圓形、不規則狀、衛星似的物件,以及「即時」、「瞬間村落」、「柔軟」、「服務」等英文字樣散落在圖像之間。

建築師為何要把一個城市解體?學者Ariel Genadt與M+談創造、破壞,以及在1970年前後, Archigram與磯崎新彼此之間的化學作用。

深褐色拼貼照片中可見一個城市變成了頹垣敗瓦的景象。兩座巨型建築矗立在背景之中,畫面中央偏左的位置則可見一座小型建築,遠處是連綿的低矮山脈。

磯崎新的照片拼貼《再度成為廢墟的廣島》(1968),靈感源自他在第十四屆米蘭三年展的展覽,© 磯崎新;圖片由Arata Isozaki & Associates提供

1968年,日本建築師磯崎新與英國建築團體Archigram首度碰頭。他們一同參加第十四屆米蘭三年展,展覽以「更大的數字」為題,而他們設計的作品是兩個極端。

在展覽一室,Archigram呈現了對未來充滿朝氣的構想:實物大小的推想式繪圖、流行文化影像和以機械人為題材的錄像,全都包覆在巨型膠管之中。而在另一個房間,磯崎呈現了一個氣氛沉鬱的迷宮,感應觀眾動作啟動的展板畫滿幽靈和遺體,投射在上的是一座巨型結構,不斷在廣島原爆現場崩塌。

當磯崎和Archigram在1970年的大阪萬國博覽會再聚首,他們所展望的建築景象彷彿對調了。這次磯崎創作了一對高科技、富未來感的巨型閃燈機械人;而Archigram則轉為採用內省的手法,在展覽廣場的屋頂佈置了一個洞穴一般的太空艙,訪客會收到一張單張,向他們傳遞拆解城市的訊息。

黑白照片中的戶外廣場內有一個正方形舞台。台上前方位置有一個男人站在麥克風前,身後有五個男人坐着;兩邊台側亦各有三個女人。背景中有一大群人坐在椅子上,他們看着台上發言的人;人群旁邊有一個巨型機械人,機械人的頭部是正方形的,頂部有兩個凸出來的球體。廣場設有金屬頂,掛着直幡和長形太空艙。遠處的旗桿升起了不同國家的國旗。

磯崎新為1970年大阪萬博的慶典廣場設計了機械人、模組式座位和舞台,攝影:Bettmann 經由Getty Images提供

是甚麼啟發他們出現這種改變?建築師又為何如此着迷於拆解和消融城市?繼2020年於「Archigram城市」的演講,建築學者Ariel Genadt嘗試解構磯崎新和Archigram之間的默契與矛盾,揭露他們的交流所衍生的獨特見解如何啟發我們應對今天的環境轉變。

是甚麼驅使你研究1960至1970年代的日本和英國建築?

我視自己為理論家多於歷史學家,故我常常觀察跨文化、跨時代和跨地域的題目,並想像這些題目如何與我們今日面臨的一些問題相關。而磯崎新和Archigram的作品當中引起我注意的,就是「破壞」和「拆解」這兩個題目。近年氣候變化嚴重、人造和自然環境互相衝突,使這些概念變得尤其重要。在1960和1970年代,有關科技可以怎樣促進人和環境之間的連繫,以及建築師在當中有何作用等問題一直浮現。

黑白拼貼畫中可見各種高樓大廈,大廈被一幅描繪着有蓋高架行人通道的插圖覆蓋。前景中有兩位身穿短裙、披風的女人。行人通道上方和側邊的英文字是「選擇」、「回應」、「舒適」、「模糊」、「解放」、「蛻變」和「硬軟」的意思。頂部寫着「綠洲」的英文字樣特別大。

這幅拼貼畫來自《Archigram》雜誌第八期(1968),當中的城市被一座巨型結構覆蓋,構想一片解放、可自由選擇和舒適的「綠洲」,© Archigram;M+,香港

1960年代湧現很多探討科技和環境的項目,這與當時的社會有何關係?

1960年代的歐洲和日本均踏入戰後重建的新階段,比1940年代及1950年代有更多金融資本,在科學創新上亦大為進步。這時代有點奇怪: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人們對科技包括建築都抱持質疑態度,皆因科技令戰爭更可怕;但二戰後我們卻看不見這種情緒。1960年代,由冷氣到太空火箭,科技發展如日方中。雖然原子威脅日增,但科技仍被視為人類的救贖。日本就是在那時代,靠着核能科技自灰燼中重生的。

在1960和1970年代,有關科技可以怎樣促進人和環境之間的連繫,以及建築師在當中有何作用等問題一直浮現。

Ariel Genadt

與此同時,很多人將1960年代聯繫到回歸自然的浪漫思潮及權力歸花兒運動。這反璞歸真的主張進而擴闊了建築的領域,在日語中稱為「環境」。這是個跨學科的人工領域,與「自然環境」的概念截然不同。我們可視之最早涉及現時稱作「人類世」的概念,只是那時還沒有人們在二十一世紀感受到的愧疚和責任。

這些因素如何令磯崎和Archigram走在一起?

我們先要考慮英國和日本的政治環境。那時,它們同為衰落的帝國,試圖在二線強國之中尋找其位置。美國與蘇聯在舞台中央玩冷戰,而英日則謀求合作,並且互相對彼此的文化感到着迷。或許磯崎和Archigram的參與也可視為那種整體政治氣氛在建築方面的昇華。

磯崎和Archigram一同獲邀參與1968年的米蘭三年展。他們一拍即合,Archigram創始人之一彼得.古克邀請磯崎聯手於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建築工作室任教。當兩人在大阪萬博重聚,他們已建立了友誼,了解彼此的共同興趣和差異。他們互相啟發,並可見於其著作中,如最後一期,即第9½期的Archigram雜誌(1974),以及磯崎的論文集《建築之解體》(1975)。

黑白雜誌封面上可見標題「Archigram 9 1/2」和由建築物組成的拼貼畫。畫中疏疏落落地有一些英文字,寫着「Expro」、「 BUMPs 」和「...and crevices」。

《Archigram》雜誌第九又二分之一期雜誌(1974)封面,© Archigram;M+,香港

你常形容Archigram和磯崎的作品有種「模稜兩可」的特質。這是甚麼意思?

對於這個形容,我借用了彼得.古克的說法。1976年,古克邀請磯崎到倫敦的建築聯盟學院講課,他在介紹磯崎時稱呼他為「模稜兩可的建築師」。然而,要理解這個詞的由來,我們須回到1960年代,看看那個定義很寬鬆、現稱後現代主義的建築運動。

後現代主義思想經常批判現代主義中認為有一放諸四海皆準的絕對真理的想法。已故美國建築師羅伯特.文丘里在其著作《建築中的複雜與矛盾》(1966)中率先將後現代意念應用到建築上:他喜歡兩邊落墨,兼取中間,主張黑白並存、灰色也無不可,而不是非黑即白。

其時文丘里的著作在日本被廣泛閱讀,磯崎的《建築之解體》一書也是,他在書中討論了Archigram和文丘里。磯崎評估他們與其他建築師如何批判現代主義,並將他們的策略歸納為五個關鍵字:漠視、疏離、臨時、矛盾和缺席。文丘里、Archigram和磯崎同樣採用了以上某些策略,但在我看來,Archigram和磯崎跟文丘里的分別,在於他們不太追求灰色,卻同時擁抱黑和白。

書的封面是深褐色的,以標題字體用日文寫着「建築之解體」和「磯崎新」。標題下方有幾行較小的日文字。封面底部可見一幅插圖,當中的城市廢墟上有一座橢圓形巨型結構。

磯崎新的《建築之解體》(1975)的封面,出版:株式會社美術出版社

對立統一的概念自古已存在於東亞和歐洲哲學之中。想想中國的太極圖:代表陰的黑魚有白睛,代表陽的白魚有黑睛;它們不會融合成一個灰色圓形,反而以彼此對立來定義。這一點與歐洲哲學或辯證法概念「對立面的一致」如出一轍。在後現代思想中,有人嘗試由辯證法轉向意義的不確定性。可是,若你觀察磯崎和Archigram各個時期的作品,你仍會發現這種內在矛盾。

這種矛盾如何在他們的作品中展現?

磯崎早期的作品有種古建築的特質。那些作品帶點粗野主義風格,使用冷冰冰的建築物料,空間巨大如洞穴,氣氛昏暗。他當時對死亡和廢墟十分着迷,這些都是陰的特質,與中國宇宙觀的女性相關。日本大分縣立大分圖書館是這類建築的例子。

建築草圖中可見一幢建築物的室內剖面圖,中央和中央靠右的部分是樓底甚高的大堂,與左方的翼樓相連。左方翼樓共有四層,每層均由階梯及高架行人道連接。右翼則較矮,只有兩層,還有一條高架行人道。這個地方各處都有桌子和座位。

大分縣立大分圖書館(現為大分藝術廣場)草圖,這是磯崎新設計的第一座獨立式公共建築,於1966年建成,© 磯崎新;圖片由Arata Isozaki & Associates提供

Archigram則較為陽剛,其構想圖生動非常,充滿歡樂,所有事物都色彩繽紛、生氣勃勃,而且陽光充沛。例如,在羅恩.赫倫的《行走城市》等項目中,均採用了堅固的物料,還有金屬結構和強大的機器。

藍色的建築草圖中可見四個橢圓形巨型結構,底部伸出長形的腿;這些結構拼貼在城市景觀之內。頁面底部可見「行走城市」的英文標題,兩旁還有細小的文字。

《Archigram》雜誌第五期(1964)將羅恩.赫倫的《行走城市》形容為「Archigram有史以來最極端的建築」:一個有如巨無霸的密閉空間,卻又能移動,走遍世界」,© Archigram;M+,香港

磯崎在1968年第一次與Archigram見面時,其動態裝置《電氣迷宮》以人類和建築的衰敗為重點。他談及戰爭遺害、童年陰影,以及身為日本人口中的「燒跡世代」。然而,Archigram成員也在倫敦和英國各城市的轟炸中瞥見廢墟,但或許他們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去應對這些經歷:歡欣、樂觀,並以科技為靈感。名為《Milanogram》的裝置就展現了那種觀點。

黑白草圖中可見展覽的設計,標題「MILANOGRAM」斜穿過畫面中央。一個長形透明圓筒從頂部懸垂下來,標示為「大袋子」。圓筒由十一個環支撐着,每個環的距離都很平均。圓筒下方有一個升高的台, 台上有一個標示為「靠墊載具」的圓形大氣囊;另外還有兩個分別標示為「HAND-PAK」和「SUIT PAK」的人。他們下方有一條斜坡和一台自動販賣機。整幅插圖都是傾斜的。草圖左下角,即插圖下方寫着英文,意思是「更大的數字」。右上角的文字是「POPULAR PAK」。

《Archigram》雜誌第八期中,Milanogram展覽設計圖下的文字將這件裝置形容為「一期Archigram雜誌:將發明、項目、理論、意見和設計融為一體」,© Archigram;M+,香港

到了1970年的大阪萬博,他們的角色互換了:磯崎突然用上建築物料,並嘗試了新科技。他在慶典廣場的《大阪表演機械人》高大剛硬,採用亮面的金屬,會發光發聲。相反,Archigram則創造太空艙,他們稱之為「環保時光機」和「環保點唱機」,實際是一個洞穴。這個洞穴沒有特定形態,是粉紅色和漆黑的──充滿原先見於磯崎創作的「陰」的特質。

絲網印刷海報上有八個銅色梳子狀圖案,排列成花瓣的形狀,並圍着中央的櫻花圖案。梳子狀圖案的梳齒很長,而背景是黑色的。海報底部可見紅色和銅色英文字樣,包括左方的「人類的進步與和諧」和右方的「1970 年萬博」,兩組文字都是紅色的。

龜倉雄策為1970 年大阪萬博設計的海報,© 版權所有;M+,香港

黃色和綠色的拼貼畫中,頂部可見「建築區域八」和「日本」的英文標題。標題下的文字是「磯崎新」和「機械人」。頁面最左方有兩幅插圖上下排列,上面那幅標示為「表演機械人」,並展示一個頂部有兩個球體的正方形機械人;下面那幅標示為「大道具吊運車」,當中可見一個桁架以鋼索懸吊一個連着圓形物體的長形格柵。頁面中間是幾幅細小的插圖,從不同角度展示模組結構。最右方可見三幅城市俯瞰圖,分別標示為「飛碟」、「群組」和「城市」。

Archigram於《Archigram》雜誌第九期報導磯崎新為大阪萬博慶典廣場設計的機械人及多用途結構,© Archigram;M+,香港

兩幅縱向黃底綠字插圖左右並排。左方插圖以英文及日文標示為「表演機械人」,展示一個頂部有兩個球體凸出的正方形機械人。右方插圖標示為「大道具吊運車」,當中可見一個桁架以鋼索懸吊一個連着圓形物體的長形格柵。插圖底部各有圖表,顯示不同組件的名稱,當中有不少為英文縮寫。

《Archigram》雜誌第九期中,可見磯崎新設計的機械人和大道具吊運車,© Archigram;M+,香港

兩幅黃底紅字的橫向插圖。上方的插圖以英文及日文標示為「太空艙內部:右側之立面圖」,插圖是室內剖面圖,可見當中的長形房間有高低不一的天花板。鐘乳石般的形狀沿牆面垂下,某些部分有紅色圓點。圓點從右到左以一到五標示。太空艙右方可見「問五條問題」和「城市」的英文字樣。下方插圖以英文及日文標示「太空艙內部:左側之立面圖」,構圖與上方插圖相若,但左方以英文寫着「『讓我們問五條有關城市的問題』的日文字」,右方的紅色圓點則從左到右以一到五標示。

《Archigram》雜誌第九期中,可見Archigram的「環保點唱機」內部,© Archigram;M+,香港

黃底紅字的雜誌拼貼畫以「OSAKAGRAM」為標題,英文標題置於頂部中央,日文標題則在底部中央。英文標題左方是副標題「五條關於城市的問題」。 頁面中央有兩列各五行的拼貼圖,各展示着不同的城市環境,每幅圖底部都寫着一個問題。最左和最右各有一幅插圖,展示太空艙的內部。

《Osakagram》向在大阪萬博參觀Archigram太空艙的觀眾發問五條問題,分別關於城市中的組織、設施和生活方式,© Archigram;M+,香港

絲網印刷海報上有八個銅色梳子狀圖案,排列成花瓣的形狀,並圍着中央的櫻花圖案。梳子狀圖案的梳齒很長,而背景是黑色的。海報底部可見紅色和銅色英文字樣,包括左方的「人類的進步與和諧」和右方的「1970 年萬博」,兩組文字都是紅色的。

龜倉雄策為1970 年大阪萬博設計的海報,© 版權所有;M+,香港

黃色和綠色的拼貼畫中,頂部可見「建築區域八」和「日本」的英文標題。標題下的文字是「磯崎新」和「機械人」。頁面最左方有兩幅插圖上下排列,上面那幅標示為「表演機械人」,並展示一個頂部有兩個球體的正方形機械人;下面那幅標示為「大道具吊運車」,當中可見一個桁架以鋼索懸吊一個連着圓形物體的長形格柵。頁面中間是幾幅細小的插圖,從不同角度展示模組結構。最右方可見三幅城市俯瞰圖,分別標示為「飛碟」、「群組」和「城市」。

Archigram於《Archigram》雜誌第九期報導磯崎新為大阪萬博慶典廣場設計的機械人及多用途結構,© Archigram;M+,香港

兩幅縱向黃底綠字插圖左右並排。左方插圖以英文及日文標示為「表演機械人」,展示一個頂部有兩個球體凸出的正方形機械人。右方插圖標示為「大道具吊運車」,當中可見一個桁架以鋼索懸吊一個連着圓形物體的長形格柵。插圖底部各有圖表,顯示不同組件的名稱,當中有不少為英文縮寫。

《Archigram》雜誌第九期中,可見磯崎新設計的機械人和大道具吊運車,© Archigram;M+,香港

兩幅黃底紅字的橫向插圖。上方的插圖以英文及日文標示為「太空艙內部:右側之立面圖」,插圖是室內剖面圖,可見當中的長形房間有高低不一的天花板。鐘乳石般的形狀沿牆面垂下,某些部分有紅色圓點。圓點從右到左以一到五標示。太空艙右方可見「問五條問題」和「城市」的英文字樣。下方插圖以英文及日文標示「太空艙內部:左側之立面圖」,構圖與上方插圖相若,但左方以英文寫着「『讓我們問五條有關城市的問題』的日文字」,右方的紅色圓點則從左到右以一到五標示。

《Archigram》雜誌第九期中,可見Archigram的「環保點唱機」內部,© Archigram;M+,香港

黃底紅字的雜誌拼貼畫以「OSAKAGRAM」為標題,英文標題置於頂部中央,日文標題則在底部中央。英文標題左方是副標題「五條關於城市的問題」。 頁面中央有兩列各五行的拼貼圖,各展示着不同的城市環境,每幅圖底部都寫着一個問題。最左和最右各有一幅插圖,展示太空艙的內部。

《Osakagram》向在大阪萬博參觀Archigram太空艙的觀眾發問五條問題,分別關於城市中的組織、設施和生活方式,© Archigram;M+,香港

Archigram在大阪萬博後解散了。古克轉為不那麼側重科技,變得更注重人文特質和感官;磯崎則感興趣於太空和抽象。故這展覽可說是處於時間的節點上,是一個時間囊。在磯崎和Archigram的作品中,可看到「大阪前」和「大阪後」的變化。

對於彼此作品中的矛盾,磯崎和Archigram怎樣回應?

自1960年代初起,磯崎一直批評他的日本代謝派友人沒有看起來那麼反建制。當代謝派所設計的巨型結構都仰賴大企業和政府建造,代謝派真的能反建制嗎?所以,他起初更認同Archigram的作品,稱讚他們的作品比其日本同儕所興建的更為激進。可是,他也頗模稜兩可的。他後來在文章中形容Archigram將建築化為媒體,破壞了他對其激進設計的仰慕之情。由此可見,如果你的設計只停留在紙上不必付諸實現,那麼反建制並不難。

你的生活方式需要一個城市嗎?你想成為世界的「市民」嗎?在夢想和真實環境之間需要一點間距嗎?

摘錄自Archigram的《Osakagram》

磯崎也提到,當他初次接觸他們的作品時,感到太科技化,不夠人性。其實,從Archigram的繪圖我們可以看到其成員把人體想像成包裹在「靠墊載具」或「太空艙」中的事物,全部連結到工業化的巨型結構。縱使起初有這樣的批評,但磯崎跟Archigram見面時還是笑稱:「噢,其實他們很有人性!」

彩色建築繪圖中可見一個巨型結構,有鮮綠色的菱格狀骨幹。每格內有不同形狀與顏色的太空艙、管道、扶手電梯、升降機、房間、車房等。中下方有兩個細小的人以表示繪圖的比例,他們的高度大概是每格的二十五分之一。結構的不同部分標有數字,並在下方列出與數字相應的說明,數字分別代表住宅單位、扶手電梯管道、商店、單軌鐵路、起重機軌道、車道等。

彼得.古克的「插接城市研究」剖面圖(1964),© September 1964 ARCHIGRAM;M+,香港

然而,Archigram對磯崎的評價卻是模稜兩可。成員稱讚他在1970年大阪世博的高科技機械人,然而,這只是其事業的一小段落。作為建築師,磯崎的抽象特質與日俱增,對象徵和意義愈感興趣,是個徹頭徹尾的後現代主義者。對此,Archigram卻不甚感興趣。因此,當彼得.古克在1976年倫敦建築聯盟學院的會議稱他為「模稜兩可的建築師」,其實是禮貌地說:「對於他所做的事,我並非全都贊同,但作為知識分子和朋友,我欣賞他。」

Archigram解散後不久,磯崎出版了《建築之解體》,其中一章探討這個團體的創作。「消融」和「拆解」經常出現在磯崎、Archigram和代謝派的著作中,你可以分析這些詞彙的意思嗎?

我最初也很困惑,因為「拆解」本身就很矛盾:建築師如果主張拆解自己的學科,這主張一旦成真,他們就會被淘汰。故我們不能照字面理解「拆解」,而應反問:此學科的哪一方面應被拆解?原因何在?

黑白拼貼畫中可見已經頹壞的古典柱式照片,底座上方有新的柱子插圖。柱子支撐着一個巨型結構,其長方形樓層向左右延伸。向畫面左方延伸的結構之下有一條行人道,向右方延伸的結構則跨越一片有岩石的荒蕪地帶。前景中的插圖繪有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車輛;畫面頂部有兩隻畫出來的鳥或飛機,牠們正飛向左上角。

磯崎新的《孵化過程》透視圖(1962),當中展示一個在廢墟中興建的嶄新城市,© 磯崎新;攝影:M+,香港

首先,我們談談這個詞的來源。常被稱為Archigram非正式成員的雷納.班漢姆在其著作《第一機械時代的理論與設計》(1960)中提到,若建築師「與科技並行」,就必須褪下(dismantle)為世人熟知的衣裳。「Dismantle」有兩個意思。在拉丁文中,「mantellum」是「斗篷」的意思,所以「dismantle」是指「褪下斗蓬」。但後來這個字在法文解作「拆掉城牆」。城市消融的概念與德國建築師布魯諾.陶德的思想互相呼應,他在一戰後想像人類的居所如何能融入環境之中,並停止成為資本主義的機器。有着相似的動機,代謝派理論家川添登出版了《建築之滅亡》(1960)一書,主張改變建築的定義。

建築的基本概念或範疇,就是擴大界限……建築……的解體已開始。

磯崎新寫於《日本建築》(1970年7月)

磯崎新早年寫過一篇名為《都市破壞業KK(株式會社)》(1962)的文章,他將自己描繪成跟資本主義大地產商對抗的城市僱傭兵,同時是自己的批評者。他宣告城市在殺害人類,因此必須破壞城市。可是,據我所知,他首次使用「拆解」這個字眼是在1970年《日本建築師》期刊中跟師傅丹下健三的對話。他們討論國際現代建築協會1959年的最後會議,以及都市設計從着眼於功能的取向轉移到丹下口中的「有機取向」。磯崎是從理論角度談「拆解」,意指要擴闊建築的界限,並改變建築師的角色。我假設他的意思是除了從功能着眼去繪畫平面圖,建築師還要肩負起社會和藝術方面的責任。

照片中可見一張大桌子,被亂七八糟的電線及一種白色物質覆蓋。桌子在房間之中,放在一個以玻璃和金屬製作的箱子內。箱子後方可見深藍色牆壁,其右方牆上有四幅鑲在畫框內的插圖,左方則有一個細小的電視螢幕。

「物件 · 空間 · 互動」展覽現場中的磯崎新《孵化過程》(1962年設計,1997年/2011年製造),這件作品來自一場展演:磯崎新邀請觀眾在一幅東京照片上釘上釘子,模擬其向外擴展的高架城市的方案,© 磯崎新;攝影:梁譽聰

在Archigram的作品中,「拆解」這個詞是可實際操作的,當中的物件像機械組合玩具一樣,可拆解成小塊。在大阪萬博,Archigram在展覽入口向觀眾派發名為《Osakagram》的單張,當中探討城市的角色和重要性。Archigram用上「消融」和「瓦解」等字眼,他們並非像磯崎那樣受到反資本主義理想影響。彼得.古克曾說過,他想像中的自由社會,就是類似他成長時的社會。他想要為大眾提供更高質素的生活,藉此在一個新環境中,給這些未曾實現的現代主義社會理想一個機會,同時在市場經濟規範內行事,並運用比一戰後更先進的科技。Archigram希望「與科技並行」。

《建築之解體》給我們留下甚麼?

我認為磯崎的寫作和理論為建築領域留下深遠貢獻,建立了文化橋樑。他使1970和1980年代的日本建築思想更易被世界各地的建築師和學者所理解,而《建築之解體》做的卻恰恰相反:它引介外國建築師,激發日本新一代的創意。

磯崎與 Archigram的關係同樣使你思索局外人觀點的價值:我們有時會批評外人對於事物的脈絡不夠了解,但我覺得作為外人(我在捍衛自己的跨文化背景),你會有新鮮的見解。也許這就是磯崎跟Archigram投契的原因,他們能超越彼此文化的距離,看到更多。

我們可從Archigram和磯崎的交流當中,在科技和環保的題目上領略甚麼,並應用到今日社會?

Archigram和磯崎都沒有特別關心能源使用、碳排放和化石燃料等事情。Archigram的設計甚至大量使用塑膠,不明言地接受用完即棄的消費主義,而我們現在知道這會對環境帶來嚴重問題。與此同時,他們擴闊建築思想,主張在設計建築時考慮人與周遭事物之間的回應機制,這已成為現時生態思想和可持續發展的基礎概念。今天,我們想的當然是人與環境互利共榮,而不是單方面地以科技征服環境。

建築模型中有一幅連着三個氣球的大布,飄浮在一個營地上。營地由三個橙色圓頂結構組成,一側被紫色屏障圍着。營地位於公路的斜道之下,而公路上有幾輛顏色不一的汽車模型。這個建築模型後方可見展廳的牆,牆上掛了幾幅鑲在畫框內的建築草圖。畫面右方的一幅呈現這個模型的草圖和當中的街道,並印有「Love from Archigram」的英文字樣。

Archigram的「即時城市」是一個可移動的社區,把大城市中吸引人的設施和事物搬到小市鎮,讓當地居民可短暫接觸和享用,這個「即時城市──聖塔莫尼卡」(1968–1970年設計,1994年製造)模型就展示了這個構思,模型現於「物件 · 空間 · 互動」展覽中展出,© Archigram;M+,香港

Archigram和磯崎都曾提及「軟環境」,這原先是指以電訊網絡和控制論取代實體建築。但這曖昧的字詞,讓人有重新演繹的空間。今日,把建築和世界之間的接合部分加以軟化相當重要,不是透過走進虛擬,而是令實體接合部分變得更易互通互滲,順應氣候變化而演進。

我們所見建築和自然力量的衝突,常常源自我們構建更堅固的大廈,以圖勝過自然。Archigram構想的建築是很疏鬆的,也不指望恆久。現在我們知道它很多高科技結構(如果建成的話)因為其疏鬆的設計,將會非常消耗能源。但是其集零為整的建造方式,有很多符合環保原則,如標準化建造、乾式構建、靈活多變,以及構件可能重用。

將建築物想像成可滲透、柔軟和靈活的事物,是從事建築工作的一種較為謙卑的前提,使之與這個飽受摧殘的星球更為和諧。

Ariel Genadt

但其實,要達到可持續發展,重用建築構件,仍須下一番苦功。最大的挑戰是日新月異的科技,若只倚賴一個製造商、一個產品或一種形式,就會令重用或維修構件變得十分困難。我想這是幾幢代謝派建築被拆卸的原因,例如中銀膠囊塔已於2022年4月拆卸。

照片中可見一個大型充氣空間的內部。這個樓底甚高的空間是粉紫色的,牆身為條紋布料。當中有幾張長椅面向畫面右方的舞台,台上有一盞巨型的圓形燈。整個空間中有九個人,其中兩人坐在前景的椅子中,其餘在舞台附近或台上。

磯崎新與雕塑家卡普爾在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和海嘯後設計了一個名為Ark Nova(2013)的塑膠充氣臨時救援中心和音樂廳,可容納五百人,攝影:The Asahi Shimbun經由Getty images提供

最後,磯崎對廢墟的着迷,並熱衷於探討它們如何能作為遺跡融入新建築當中,與Archigram的「接插」現有城市結構的想法有着異曲同功之妙。這一點也跟今天的環保思想特別息息相關。當我們一次又一次看見極端天氣造成的毀壞,我們意識到將生活環境設計成可以適應變幻莫測的氣候是多麼重要。將建築物想像成可滲透、柔軟和靈活的事物,是從事建築工作的一種較為謙卑的前提,使之與這個飽受摧殘的星球更為和諧。這樣,我們的未來世代才有機會像我們一樣享受在地球上的生活。

想近看Archigram和磯崎新的作品?歡迎在2023年5月21日前來M+的「物件 · 空間 · 互動」展覽參觀。此文章是Archigram城市網上研討會的延伸,Ariel Genadt的完整講座「拆解建築! 約1970年的Archigram與磯崎新」可到「第三部分:傳播」觀看。

內容由網絡編輯林玥臻及策展助理陳迺安轉述。為確保行文清晰,此對話經過編輯。文章頂部圖片:《Archigram》雜誌第八期(1968) 封套內頁,© Archigram;M+,香港

Ariel Genadt
Ariel Genadt

Ariel Genadt是建築師、學者及賓夕凡尼亞大學講師。其研究集中在建築工程與以建築表現地點的氣候和文化這兩者間的關係,特別是日本建築。2012年,他曾擔任東京大學隈研吾研究室的日本學術振興會研究員,並在2013年擔任熱那亞倫佐・皮亞諾基金會的訪問學者。他曾於《EAHN Architectural Histories 》、《建築史學家學會期刊》、《Baumeister》、《Topos》和《Domus》發表學術文章。2018年,他策劃了「Critical Abstractions – Modern Architecture In Japan」展覽,他亦是2022年展覽「Building in China – A Century of Dialogs on Modern Architecture」的副策展人;兩個展覽均在賓夕凡尼亞大學舉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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