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力:張偉(生於1952年)在1970年代中創作了《紅站牌》。這件作品繪畫了北京郊外的秋天風景。他在畫作上方三分之一的地方畫了黃黃的樹,中間有一條蜿蜒的路,延伸到觀者面前。整個畫面都是灰灰的,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唯一顯示出可能有人出沒的元素,就是路上一個紅黃兩色的交通標誌,標誌底下是紅白相間的柱子。1974年北京郊外杳無人煙的風景,在今天看來可能毫不起眼,像是一幅平平無奇的風景畫。但當我們細看當時藝術家的處境,可能會另有看法。
同樣在1974年,孫國岐(生於1942年)、張洪贊(生於1944年)的《引來銀河水》在全國美術作品展覽中展出。作品中的工人和農民都面帶笑容,奮力奔跑,呈現合力勞動的畫面。畫中人物情緒激動,與張偉的作品剛剛相反。
當時,很多家庭在文革時期受到迫害,被發配到中國最貧困的農村去勞動。張偉等的年輕人之後回到北京,沒有工作,也沒有家人,唯一與人的交流就是聚在一起畫畫。然而,當時在中國畫戶外寫生是一個會招致懷疑的禁忌。因此,藝術家所用的油畫盒特別小,相當於A4紙的一半;他們將一張小畫放進去,當有人來檢查時,就能快速把油畫盒關上,迅速離開。
依我來看,《紅站牌》是現代藝術特別有意思的開始。它看起來很平淡、很安靜、很傷感,卻孕育了一種未來的可能性。其中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們開始強調「個體」,一個表達個人情感的機會。在孫國岐和張洪贊的作品中大夥兒都很熱情、很高興的時候,我可以表達我的憂傷和傷感嗎?當藝術家開始思考這種問題的時候,就開啟了當代藝術的可能性。
張偉當時也畫了很多從室內所見的室外風景,部分原因是在戶外畫畫可能會帶來政治風險。而這樣關上門在室內畫畫,他就能在相對安全的環境中,捕捉四時景物的變化。文革結束後,藝術家開始接觸海外的展覽,並受其啟發,嘗試運用更多激進而抽象的創作手法,創作出風格迥然不同的作品。當我們看到這些作品時,也不要忘記中國當代藝術家當初很卑微的開始。所以《紅站牌》這件作品別具意義。
苗穎的《困難的GIF》(2016)
譚雪凝:我想介紹苗穎(生於1985年)在2016年創作的《困難的GIF》。這件作品由七塊屏幕組成,六塊小屏幕圍繞着中間的大屏幕。小屏幕中有一些名人、流行偶像,還有動物正在鼓掌的動態圖,全都是網民日常在微信等社交平台上交流時會使用的動態圖片。而中央的大屏幕顯示了一張毛澤東的動態圖,只是圖片永遠都在載入中,一直卡着,永遠下載不到整個完整肖像。
《困難的GIF》凸顯中國互聯網現時的現象──用一道防火長城來屏蔽有害或是政治敏感的資訊。毛澤東的肖像不能成功載入,反映中國網路的審查機制。苗穎將人們日常在網路上接觸到的視覺文化變成藝術創作,變成新的藝術語言。
M+的館藏中也有其他關注媒體的作品。藝術家張培力(生於1957年)在1991年創作了名為《水──〈 辭海〉標準版》的錄像作品,邀請著名新聞播報員邢質斌在播報室以平穩語調朗讀《辭海》中以「水」開頭的詞語及其定義。透過這件作品,張培力嘗試探討「重複」和「操控」的問題。
到了2000年代末,藝術家曹斐(生於1978年)創作了中國藝術最早的網絡作品之一──《人民城寨》。這件作品濃縮城市在經濟改革下的特徵,建構完全虛擬的當代城市,允許藝術收藏家在這個虛擬城市購買生存道具和房子等。
兩件藏品有何關連?
譚雪凝:雖然苗穎的作品好像很熱鬧,而張偉的作品中空無一人,但兩者都有種空洞的感覺。
皮力:對啊!張偉的作品讓我們看到他當時孤獨地面對群眾運動的狀態,而苗穎作品中面無表情的、正在鼓掌的人物,亦有一種「被迫開心」的感覺,這讓我們思考當中人物裝作開心的原因,以及他們的真正感受是甚麼。
譚雪凝:雖然互聯網上有無盡的空間,而社交平台亦令溝通變得容易,但苗穎的作品反映了當中的審查和不完全自由的表達,就也許解釋了作品為何有空洞的感覺。兩件作品雖然年代不同,但兩位藝術家都同樣面對一道高牆,而他們亦同樣想跨過它。他們都在有限的空間去做能做的事。
皮力:在張偉的那個年代,藝術家們到外面畫畫是在冒險,皆因他們所畫的風格和題材都不被官方接納。所以,當時出外畫畫是很勇敢,甚至叛逆的行為。雖然有可能被禁止,但他們只想畫自己喜歡的,跟別人很不一樣的畫。《紅站牌》背後審查與被審查的關係,和苗穎的作品特別像。兩位藝術家都在追求更大的、沒有限制、沒有牆和沒有審查的空間,二人的願望完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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