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與身體形象:安東尼‧葛姆雷與奧布里斯特對談
1990年代中,英國安東尼‧葛姆雷為了《亞洲土地》這個項目首次到中國,希望邀請當地人參與創作一件大型裝置作品,運用當地採集的泥土製作上十萬個小雕像。
這次旅程中,葛姆雷雖未找到合適場地,卻對中國急速發展的城市和眾多的人口印象深刻。其後,他多次再訪中國,終於在2003年完成《亞洲土地》並將之展出,及後在2000年代初舉辦多次展覽,展出的作品均探索身體的生活經歷和其所處環境。
2017年,葛姆雷為「藝術長沙」展覽再次踏足中國。他與策展人及藝評家漢斯‧烏爾里希‧奧布里斯特對談,憶起過往在中國展出的裝置作品,談及他為何專注於探索處於空間中的身體,並重新審視當中意義。
漢斯‧烏爾里希‧奧布里斯特:大家都知道你曾經多次在中國舉辦展覽,我本人對2003年你在廣州展出的作品《亞洲土地》印象非常深刻。所以,我覺得今天的採訪可以從聊聊你和中國的淵源開始。你在中國有甚麼經歷?你第一次來中國的體驗是怎樣的呢?
安東尼‧葛姆雷:那是1995年,我受到英國文化協會的邀請來到中國。實際上,早在此前的大約三年,我就向他們表達過我的想法,當時特別希望能為每個大洲製作一個版本的《土地》,其中也包括亞洲。最終在他們的支持下,我在1995年來到中國。我記得當時我住在北京三環的喜來登酒店。我訂了一輛單車,在清晨的迷霧中,與成百上千的人一起在一條多車道的高速路上,騎着單車向天安門廣場方向前進,這就是我對中國的第一段記憶。
關於這段騎車的旅程,有兩件事情我至今難忘。一是看到一個老太太,她拎着用草繩巧妙地綁好的八個或十個雞蛋,步行橫過這條沒有紅綠燈的八車道高速路。她穿梭在單車、貨車和私家車的車流中,車輛自覺地預留讓她通行的空隙,這個場景十分美妙。老太太將那捆脆弱的雞蛋提在身前,彷彿一根拐杖。她安全地穿過擁擠的車流,讓我感受到善意和集體關懷。
另一個深刻的記憶是高空傳來的斧鑿敲擊聲,當時中國正處在高樓大廈爆炸式發展的初期,城市裏有很多混凝土支柱和樓層,到處都是二三四十層高的建築,空氣中彌漫着金屬撞擊混凝土和剝落的聲音。這便是我對中國城市生活的第一印象。
記得當年我先去了東京,再乘飛機到北京,當時北京機場的建築看起來可能像1920年代的日式風格,窗框是金屬製造的。落地後我突然產生了「我在亞洲」的感覺,可能是因為某種特殊的氣味,或是人與人之間熱情的肢體接觸。在日本,我看到那裏的人是非常彬彬有禮的,人和人之間永遠保留着距離;而在北京機場,人聲鼎沸、摩肩接踵,讓我的整體感官體驗都得到提升。
我直奔山東省濟南市,想要調查一下當地的陶瓷工廠,看看有沒有適合製作《土地》的地方。雖然那趟旅程沒有找到,但是我認識了張巍,一個對之後我在中國的藝術項目發展至關重要的人。她成了《亞洲土地》項目的負責人,後期一系列的展覽都是她負責佈展。她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為了尋找合適的的黏土和燒製條件,她幾乎從南方到北方,走遍了全中國的磚廠。正是因為她,這件作品才會成功。在製作的過程中,我們不僅需要尋找能夠容納500人的場地,還需要一個容許我們挖掘超過100噸黏土的地方,而且那裏的人還要願意與我們一起創作。有張巍的幫助,我們才找到了位於珠江邊上廣東省花都區的象山村,完成了我的創作。整個過程始於1990年代末,直到2001年才走上正軌。
奧布里斯特:是的,實際上我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到中國來的。我記得1996年,我們與策展人侯瀚如一同去廣州參加展覽「移動中的城市」,當時同行的還有建築師雷姆‧庫哈斯。我們都被這座城市的巨變震驚了,侯瀚如是廣州本地人,才離開一年時間,就幾乎連他父母的家都要找不到了,廣州的變化太大了。正是這樣的社會背景,你在張巍的協力下完成了規模恢弘,好比一個盛會的《土地》,這作品改變了遊戲規則,因為它要由當地人參與製作成千上萬的泥塑。
葛姆雷:是的,你說它是一個盛會,我想這是很合理的,《亞洲土地》的規模比較大,因為亞洲本身在七大洲之中的面積也最大。《土地》系列的基本概念就是從人們腳下獲取泥土,讓人們有機會去觸摸和塑造,並在這個過程中製作出屬於自己的獨特造型。抓一把黏土,擠壓它,或拍打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然後造出一個人形泥塑。這一系列周而復始的動作,變成了一種冥想,變成了一種咒語。剛開始的時候,參與者急於迎合我,他們問:「這是你想要的嗎?」我回答說:「不,我想要甚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找到了甚麼。你要相信你的身體,相信這個過程,繼而找到屬於你的形態。」
無論如何,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三代人一起工作,互相教導,互相激勵。我們總是與三代人一起合作,如果全家都參與其中,我們會將祖父母、父母和孩子分散開來。如果一個老奶奶旁邊坐着一個孩子,那不會是她的孫子,但他們依舊互相扶持。這是一個集體行為,一個自然發生的民主過程。
參與者來自不同背景、從事不同職業,有些人是文革期間上山下鄉後留下的知識份子,有些人是農民,有些是開商店的,還有來自廣州美術學院的50名學生。所以,這是一場通過黏土展開的對話,它跨越世代,也融合各種生活經歷。我覺得這件作品就好像一個儲藏庫,無數的感受隨着製作過程被釋放並傾注其中。
我們不僅想要抓住製造者的感受,還想收集觀眾看到作品之後的感受,所以設立了巨大的留言板。在廣州展出時,我們有一面很大的留言牆;在天安門廣場的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時,留言牆就更大。觀眾的反應是令人動容的,往往很有啟發性,成為展覽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對一些人來說,這件作品好像是外星人入侵;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這件作品讓他們回憶起服兵役和學校軍訓的場景。還有很多人提到了一孩政策,以及在這種社會政策教化下產生的疏離感。總而言之,觀眾對於這件作品的製作過程和外觀,反應各有不同卻又強而有力。
最後,我們就《亞洲土地》的創作歷程發表了三份獨立出版物,一本名為《土地》,涵蓋了作品製作的部分;第二本名為《肖像與泥人》,這本攝影書展示每位泥人製作者的肖像,配搭一幅他們自己挑選的泥人作品圖片;第三本是展示大眾對《土地》迴響留言的白皮書。這也是我第一次體驗到,原來藝術可以變成橋樑,讓那些關於過去的壓抑想法,終於可以宣之於口、互相分享、清晰可辨。是的,本次展覽也延續了之前我所關注的議題。
奧布里斯特:容許我把話題往回拉一些,《土地》這一裝置作品大獲成功後,你在中國還做了哪些事情?
葛姆雷:《土地》完成後在全國巡迴展覽,從廣州到北京,然後是上海和重慶。在巡展過程中,我也遊歷了中國其他地方,包括四川、甘肅和雲南。每次《土地》展覽期間,我都會和當地青年藝術家合作,讓他們協助佈展,還會就作品舉辦工作坊和研討會。這些都是在二十一世紀初發生的。
後來再與中國接觸,就到了七年後2009年的春天。我在北京798藝術區的常青畫廊與馬里奧‧克利斯蒂阿尼合作,也就是現在坐在我旁邊的這位,舉辦了我的第一個畫廊個展。在那次展覽中,我們展出了《另一個奇異》,作品用絲線包裹橡膠繩,勾勒出交錯疊加的線條,填滿整個空間,讓觀眾可以穿梭其中。觀眾經過其中一條線時,就會引起輕微的震動,繼而引發更大的震動傳遞到整個空間。另外還展出了《孔》、《情感物質》以及一件「砌塊雕塑」。看到曾經的軍工廠變成了現在的798藝術區,坐擁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成為藝術、藝術家和畫廊的集中地,我感到不可思議。
奧布里斯特:你除了曾經運用泥土創作出《土地》這樣的作品,我還在2016年碰巧看過你的一個非常破格的展覽,叫作「屯蒙」,是你在北京常青畫廊的第二次個人展覽。這非常有趣,記得杜尚說過「客(a guest) + 主(a host) = 鬼(a ghost)」,而在這次展覽中,你用大約10英寸(約25.4厘米)的水淹沒了畫廊的中心區域。
葛姆雷:不,應該是23厘米,也就是100噸來自天津港的海水和100噸來自中國中部的泥土。這件作品好像煉金術一樣,讓陸地和海洋在藝術中融合,轉化為一幅巨大的水彩畫:一道顛倒的風景。一方面這是完全自然的,另一方面又是純粹人工的。我們希望《屯蒙》能喚起人們對《土地》的記憶,因為這兩件作品都內化了世界的基本元素。《土地》將泥土重塑後燒製成21萬個小泥人,並佈置構築一道良知和記憶的風景;《屯蒙》則為未經加工的黏土注入海水,使之形成自己的景觀,並倒映出周圍的建築。
奧布里斯特:法國哲學家喬治‧迪迪‧于伯爾曼曾經說過:「我們所看到的,也在看着我們。」並談到漢斯‧荷爾拜因在巴塞爾展出的作品《墓中基督》正是這樣,當你看着畫作的時候,畫作也在看着你,所以你會想像自己在一個石棺中,正與于伯爾曼描述的那種主動與被動的觀點一致。觀察者變成被觀察者,這種方法在《土地》裏已經運用過一次,在《屯蒙》中你以鮮明的方式重施故技,能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想的嗎?
葛姆雷:是的,這是作品中非常重要的特點。角色的顛倒,使觀眾在某種意義上反被客體觀看,或者有隱含自我反思的意義,而在《屯蒙》中,這是因為水的鏡像以及一個未被加工的景觀。這裏顯然借鑒了卡斯巴‧大衛‧佛烈德利赫的Rückenfigur繪畫技巧(即畫作從背面描繪看風景的人,這種技巧允許觀眾與畫作中的人物用相同的視角觀賞風景),以及馬克‧羅斯科的單色繪畫概念。這是一個自然形成的景觀,因為在具有反射特質的水面之下,沉積礦物自然聚集。它看起來像一顆未被人類涉足的星球,就像火星表面,或者阿波羅登月前的月球表面。
《土地》是被人塑造泥土,替那些無聲之物發聲:包括被剝奪財產的、尚未誕生的以及已經死亡的,還有那些單純因為沒有嘴巴而無法為自己發聲的事物。這些「泥巴」使我們將自己視為擁有思想、感覺、意願和智慧的動物。《屯蒙》則邀請我們從元素角度思考我們的存在意味着甚麼,並再次思考我們對這個星球的依賴和影響。如果這個作品中有故事有內容,它源自於觀眾積極思考,對作品產生自我投射,從而共同建構出意義。
奧布里斯特:現在,我回想起我們之間的對話。2008年,你告訴我,沉浸是當時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從對客體物件的關注到對土地的關注、感受、感覺。這就像藝術渴求音樂。本體感覺和創作情境之間的關係是完全無縫的。你能談一談沉浸的概念嗎?另外,你也多次使用本體感覺和創作情境的概念,兩者之間有何關係?
葛姆雷:好的,我想我需要討論兩種情境:一種是物理環境,一種是觀眾的內在想像。我完全拒絕藝術上任何自我指涉的概念。因此,必須滿足兩個相互依賴的因素,藝術才會誕生,一個是觀眾的意識和感知能力,另一個是讓藝術誕生的環境或場所。
當我有機會舉辦展覽,我總是先抱持着一種診斷的態度,而不是簡單地把作品放進空間裏。這更像浸泡在水中,然後嘗試猜測,問問自己「這是甚麼地方?」一個地方絕不僅僅是它的地形或牆壁,而是包括它的歷史、社會背景和物質性。通過《屯蒙》,建築本身的三層結構,有地下、一樓、二樓,使建築得以觀察自身所含之物,並給予作品最終的形態。這棟建築曾經是廠房,設計極為經濟簡單,沒有多餘的東西,可以直接為作品提供場地。這是藝術家作品與後工業社會剩餘空間之間的完美結合。
葛姆雷:我很高興你提到這一點。我認為,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沒有流於理想化,也沒有落入意識形態。所有這些作品都源自特定的時間,以特定的姿勢,用特定人體翻模而成。無論是用大量的物質與空間互相較勁,還是空間被佔用和隔離,我總是參照一個既包含它又被它包含的軀殼。所有的身體造型都是我碰巧棲居的物質世界中的一小部分。這些作品是人體存在的索引證據,典型而特殊,既不理想化也不沒有被象徵化。雕塑所包含的表演元素,如果我們可以這麼說的話,那就是無論是從審美的角度還是從政治的角度,回歸到把身體僅僅作為軀殼而不是理想化的對象這一觀點。也就是說,英雄和被性慾化的理想女性身體都僅僅是軀殼。
同樣的,《屯蒙》和《土地》這兩件作品促使我們重新思考我們與化身的關係,這些曾經活過的時間殘餘證據,促使我們以新穎的方式重新佔據軀體,以第一次相見的態度來看待它們,並思考身體到底是甚麼。這是一個問題,而不帶有任何意味。我對度量的概念非常感興趣,但度量不是絕對的方法。所以,不論是拿破崙統一的量度制度,抑或是英制量度單位,也不是絕對的。我想說的是,身體是我們的現成物,但它也許根本不是一件物件,如果我們允許的話,身體可以從一個場所轉化為一件事件。我想這就是我想要從參與的觀眾那裏獲得的東西。我希望身體是積極的、警覺的、移動的;當一個擁有思考和感覺的觀眾在空間內移動,明白到自己也是展覽的一部分,便會深有同感地代入這些錯位的身體,而在《膨脹場》中,則會想像自己成為一個個盒子。就像李希特一樣,我並不相信意識形態決定論。
奧布里斯特:用以上這段話來總結這次訪問,實在再好不過。
葛姆雷:謝謝你,漢斯‧烏爾里希。很高興與你對談。
此對談原刊於為配合「2017藝術長沙」出版的《安東尼‧葛姆雷:臨界質量和膨脹場》(湖南美術出版社,2017)。此中譯本在湖南省譚國斌當代藝術博物館授權下,經節錄及編輯,並重新刊載。
所有《亞洲土地》照片:© Antony Gormley;M+,香港,由香港匿名人士捐助博物館購藏,2015。除另有標注,所有未完成作品的照片:2003年1月,與約300名廣州象山村居民製作中的《亞洲土地》;作品由英國文化協會委約創作,2003年。除另有標注,所有展覽現場照片:約20萬個手掌大小黏土組件,由廣州市東北象山村約300名不同年齡的居民一同製作。
漢斯‧烏爾里希‧奧布里斯特現為倫敦蛇形美術館藝術總監,曾任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展覽策展人,自1991年首次策展,至今已籌劃超過300個展覽。奧布里斯特曾在多個學術及藝術機構任教,亦曾擔任不同雜誌及期刊的特約編輯。他是英國皇家建築師學會的榮譽資深會員,亦曾獲CCS Bard Award卓越策展獎和富克旺根國際藝術大獎。
安東尼‧葛姆雷探討人體與空間關係的雕塑、藝術裝置及公共藝術作品廣受讚譽,其作品曾在世界各地展出。葛姆雷曾獲多個榮譽及獎項,包括1994年的泰納獎。1997年,他獲頒英帝國官佐勳章,並在2014年新年授勳時獲冊封爵士。他自2003年起成為英國皇家學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