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邊界:當代藝術中的地方與歸屬感
「希克獎」今年來到第二屆,身為提名人之一的Magdalena Magiera撰文介紹藝術如何為集體分享與體驗創造空間。
我們談論「身分」和「歸屬感」時,所指的是甚麼?我們從藝術的角度去思考這些術語時,會發現它們所指的不一定是國族歸屬感,或遵循固有行為或信仰的體系。在後互聯網時代,時間變得更為快速,更為飄忽無常地交錯堆疊。在社交媒體的數碼領域,我們更深刻感受到這種時間狀態。該領域賦予人們頗為不受限制的言論自由,儘管這種自由並非人人均等。我們在這些空間中,見證各式語言、句法在眼前即時形成,「他者」得以發聲,但必須不斷地解釋、形容和說明自身。孤立的對話並不存在:我們都處身於多元多樣的文化和生態交織互聯的狀態之中。
我們的思考和討論集中於生而為人所面臨的危機,包括無節制的經濟發展和迫在眉睫的氣候危機,結構性種族歧視和殖民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人口強迫遷移和急速擴展都市發展,以及近年新冠疫症全球大流行及其餘波。我們的背景或許大相逕庭,但大家都在個人與本地、區域與全球的層面抱有共同憂慮,而它們也以大同小異的方式影響着我們。消除憂慮的方法,往往藏於微細事物當中,不着痕跡、無以名狀、隱而不見。
我發現國族邊界的討論在我們的共同議題中變得鬆散多變,甚至消失不見。以湄公河為例,此河發源於青藏高原,流經中國西南部、緬甸、老撾、泰國、柬埔寨和越南南部,穿境越界,流域遍及多個國家,連接不同社群,因而也承載着污染和用水權等嚴峻的環境問題。上述各國的藝術家,藉創作述及更環保的生活方式和經濟剝削等議題,回應對本土文化失落、重拾先祖智慧,以及集體身分認同等問題的關注。相互連結的空間因此形成,孕育出碩果甚豐的探索與對話。
形式靈活、主題多樣的藝術雙年展,可成為承載集體經驗之地,述說我們共同關注的事情。今年第二屆曼谷錄像與行為展演藝術節「Ghost」由李綺敏策劃,題為「Ghost 2565: Live Without Dead Time」的展覽探索當代生活的種種張力。參展藝術家視曼谷為可重複繪寫的畫布,嘗試透過檢視被社會進步的同質化力量所隱沒的複雜意念、人物與故事,重新定義這個城市。同樣,由安德烈斯.雅克(Andrés Jaque)任主策展人的2020年第十三屆上海雙年展以「水體」為主題,是一場為期八個月的集體創作,參與的藝術家、社會運動家與機構以跨物種集體觀念為基礎,提出全球重新互聯協作的各種模式。
可見,我們鼓勵藝術家跳脫人類和國家的思考框架,將關乎人類與非人類的討論扣連環境議題。2018年第十一屆台北雙年展「後自然:美術館作為一個生態系統」,由吳瑪悧與范切斯科.馬納克達(Francesco Manacorda)共同策展,他們結合生態系統的概念與其相互依存的結構形式,將美術館與館外環境設想為一個緊密關連的結構,尤其關注它們相互依存的重要性,以及此運作模式如何令公眾受益。
在這些例子中,藝術家和藝術工作者反思社會狀況,在當前後人類時代正急速吞沒我們的社會政治生活之際,從有別往常的角度思考常見的問題。這些角度不再僅僅關注人類建構的事物,而是思考那些塑造人類世界的非人類力量,如動植物、物件,以及其他物質等。在關顧的過程中,哪怕面對文化毀害和生態破壞,生活仍迸發出充沛的新意。透過突破地理界限,藝術工作者得以談及身處本國時難以討論的議題,創造出分享自己歷史與經驗的空間。
隨着社會擴張發展,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舊有的身分認同與歸屬感觀念。我傾向認為政治和社會力量,乃至身分認同的問題,令社群團結起來,而非將之分化。這對藝術創作來說也是如此。藝術界近年開始打破不同界限,繞過國族與地理的鴻溝。在這個背景下,藝術有助對不同範疇、歷史與知識體系的探索。透過重新組織抵抗、糾正和相互關顧的實踐,藝術為受破壞的生態和社群開展修復和改造。
探討「歸屬感」的藝術家,從自身的角度與經歷,重構「移民經驗」等關乎身分認同的常見討論。在「希克獎2023」的入圍藝術家中,楊沛鏗的創作旨在令人從日常的志向中解放出來,並以非人事物隱喻人際關係。他從個人與私密經歷中汲取靈感,以追求真實作為處世之道。他對於移民和歸屬感深有觀察,也思索對於認識自我至為關鍵的各種層面,並將兩者結合起來。于吉在她的創作中持續探討具有地理與歷史敘事的情境,訴說當前和備受質疑的過去那些人與物、生命與「靈魂」之間的複雜關係。
人不必身處異國,或帶有國族身分的刻板標籤,也能體會陌生疏離的感覺,不論是「亞洲人」,或以上述兩位藝術家的情況,是「中國人」。生活在西方的藝術家未能參與身分認同政治的討論,只因這些特質——我們是誰、我們來自何方、我們外貌如何,令他們被視為是異於我們的他者;這對生活在大中華地區的歐洲藝術家亦如是。反而,向社會內凝視的外人,與認真地以藝術作評論的局內人,他們的省思往往都來自自身經驗、人生故事和社會建構。
藝術家詰問真實性及其表現之時,思考設想中的人生,根據自己的身分認同來觀察歸屬感。對於認知自我來說,性別、種族、社會階級、風格和慾望等都是至關重要的,而它們受複雜的文化脈絡所形塑,處於建立歸屬感和社群意識的一套社會關係之中。有時候,在特定本土環境中的藝術介入以及藝術的呈現或討論,足以成為甚具影響力的行為,會改變社群及其敘事。
毫無疑問,藝術能探討有關身分認同的艱深問題。我敢說今時今日,比起種族或國族的觀念,人類一些共通性更能令我們以更深入、堅實地團結起來。更迫切的問題是:藝術能為這對場話帶來甚麼?我們最急需討論的議題是甚麼?藝術可以示範一個可持續發展的共存模式嗎?當未來我們自身在廣泛意義上存亡堪虞時,藝術仍會有其一席之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