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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17日 / 張俊傑

虛擬世界的無盡旅程:談Beeple與《人類一號》

藝術家Beeple站在一個設混凝土牆壁的展廳中,他身旁是一個四面均裝設了LED屏幕的金屬框箱子。Beeple雙手抱胸,與箱中戴着頭盔、身穿太空衣的人對看,後者身處一片繽紛螢光顏色的虛擬植物景觀之中。

Beeple與他創作的首個在元宇宙誕生的人類碰面,攝影:鄭樂天,M+,香港

過去逾十五年,邁克·溫克爾曼,亦即更為人熟知的Beeple,每日至少交出一幅畫作。每一日,從無間斷。

原打算設計電子遊戲的溫克爾曼,在大學修讀計算機科學,讀下去卻發現創作流動影像藝術,才是志向所在。現代電子遊戲的製作是繁複的產業,跟拍攝荷里活電影一樣,需要多個專業攜手合作方可完成。2000年代中期,溫克爾曼跟兒時好友賈森·南納和凱爾·范德·施倫特創辦新媒體實驗團體donebestdone,以細小的規模,仿照遊戲產業的體制運作。雖然此計劃不久後就告吹,但數碼科技的無窮潛力一直貫穿於這個團體的創作:

科技的速度與普及影響着我們的創作,是加快創作和方便發佈的工具。我們肯定自身與這些工具之間的動態關係。[1]

為向其時創作的藝術類型致敬,溫克爾曼以Beeple為名;這是1980年代流行的玩偶,每遇聲光刺激,鼻子就會發亮。Beeple大約在此時愈發重視自己身為藝術家的專業發展。受英國插畫家湯姆·賈德始自2006年起的《每一天》繪畫計劃啟發,Beeple制定類似舊日傳統藝術學徒訓練的自學課程。不同的是,這位數碼學徒並非師從單一風格的大師,專攻一種媒介,而是觀看Envato和Lynda.com(現LinkedIn Learning)等網站的教學,自不同大師身上學習各色特長和技藝。這些老師,很多是佚名或不見經傳。2007年,Beeple開始一個至今未嘗中斷的習慣:每日創作一件作品,上傳至網上供人品評,為他人提供靈感。2021年,他把自己創作的首五千幅圖像拼貼成作品 ,轉為非同質化代幣(NFT)出售。此後之事,則已盡人皆知。

數碼藝術作品可見一個充滿未來感的城市景觀,當中有很多六角形大樓,中間還有橙色光柱。前景中有一個男人,他身上的外套背面印有象徵無政府主義的符號。他站在一個由鋼鐵和玻璃建成的露台上,默默看着那片城市風景。

Beeple「每一天」系列中的《HEXAGONIA》是以Cinema 4D繪製的,圖片:邁克.溫克爾曼(從behance.net授權)經由維基共享資源提供(CC-BY-4.0)

創作這系列,需要熱切而長期的專注,而這在藝術界早有前例。彼得·德雷爾數十年來以同一隻空水杯為對象,繪畫了五千多幅細膩畫作,構成《一天比一天好》系列Beeple的作品已超越這數目)。另一名藝術家河原溫,藉着每日創作藝術品,記錄時間的緩慢流逝。他的作品M+亦有收藏

有別於德雷爾和河原溫使用傳統媒介,Beeple活用多種數碼工具,拼貼各種三維元素,既有自創的,也有取自Turbosquid等庫存模型網站,再把這些群體生成的現成元素稍作改動的。Beeple一般會取來「預製」模型,以三維繪圖軟件Cinema 4D拼合和處理,再以Photoshop加工,並加入大量天馬行空的想像。這類工作流程在商業設計界很普遍,但看着Beeple以驚人速度游刃於不同界面,在短短幾分鐘內做出成品,實在令人大為讚嘆。與數碼藝術群體其他設計師一樣,他的創作過程非常公開,網上有很多影片,披露他如何創作。

使用油彩和塑膠彩的傳統「慢繪畫」,是一種從容的探究,畫家使用風乾需時的顏料,一點一縷着色,讓創意徐徐開展。Beeple的創作時程,介乎「慢繪畫」與當代人工智能圖像生成器的飛速之間。現時流行的機器學習系統Dall·E 2,就能根據用家的文字提示,輸出合成圖像。人工智能圖像的作者,似有還無,彷彿憑空就能生出圖像,使創意的運轉,疾如電光。

兩幅左右並排的數碼圖像。左圖是一座數碼龐克城市的夜景;右圖中可見高原上一頭正被飛碟綁架的乳牛。

由DALL·E生成的圖片,左圖:由matankic經由維基共享資源提供(CC-BY-SA-4.0);右圖:由Encik Tekateki經由維基共享資源提供(CC-BY-SA-4.0)

Beeple生於社交媒體盛行前的日子,崛起於其鼎盛之時,他毫不修飾,讓公眾瀏覽其一路的發展歷程,毫不隱諱當中的美與醜。他公開的作品,由以傳統媒材繪畫的素描和油畫,延伸至今天──包括你閱讀本文的這一天,運用各種業界標準的計算機工具製作的數碼圖像。這些坦率、虛己得使人為之莞爾的展示,記錄了他身為視覺藝術家的成長:由千禧年代二十出頭,繪畫粗俗猥褻、帶街頭文化風格的作品,到後來滲滿政治諷刺,常作辛辣的文化評論,針砭時弊。

跟Beeple的藝術創作齊頭並進的,還有其日益成功的商業作品。他不斷以具創意的數碼技巧,為音樂和時裝客戶製作音樂錄像和圖像。2020年,他留意到網上的數碼藝術群體,熱衷地討論一種名為NFT的科技,並從其他數碼藝術家學到製造和售賣NFT的基本知識。這一切努力在2021年獲得了回報:收錄他當時所有畫作的《每一天:最初的五千天》以六千九百三十萬美元在英國大型拍賣行佳士得成交。很多人從報導這次拍賣的新聞頭條首次知道Beeple的名字。這場藝術拍賣盛事,亦令NFT升溫,引人關注它如何影響當時正興盛蓬勃的虛擬貨幣市場的升跌興衰。

一級玩家「人類一號」

設在M+焦點空間的《人類一號》(2021)是Beeple首件雕塑作品。這是一件四頻道的錄像雕塑,展示一名只簡單地稱為「旅人」的神祕人物的旅途。他夙夜不懈,邁步前進,穿越不斷變幻的虛擬風景,一會是末世般的荒涼戰地,一會是和煦森林。這個看似無盡的數碼世界,是囿限在四面LED屏幕組成的實體箱子之中。這結構以英國科幻電視劇《異世奇人》中穿梭時空的飛船TARDIS為藍本,不過飛船的空間當然比屏幕包圍的箱子大得多。

三幅錄像截圖並排而列,每幅均展示同一個身穿銀色太空衣、但朝不同方向行走的太空人。背景中可見灰藍色的自然景觀,當中可見山、金字塔,以及從結冰石地中冒起的高聳冰柱。右圖背景遠處有一個身形瘦長的巨人,與太空人同步行走。

Beeple,《人類一號》截圖,2021年,四頻道數碼錄像雕塑(彩色、無聲)、拋光鋁及桃花心木支架,動態非同質化代幣,鳴謝Ryan Zurrer Collection,相片由藝術家提供

在雕塑中嵌入當代尖端科技並不新鮮,這早見於「錄像藝術之父」白南準的創作,如《電視床》(1972 /1991)《電視座椅》(1973)。最近,網絡藝術先驅張英海重工業的五屏幕十字形雕塑《被釘十字架的電視機──天堂也不聽的禱告》(2021)亦在焦點空間展出。這些作品揭示縱使數碼圖像打開無限可能,要完全擺脫物質的繫縛卻是言之尚早。事實上,《人類一號》透過兩種結構,凸顯現實和虛擬的界線:一是讓我們只能管窺、未能盡覽元宇宙的旋轉機械箱,二是兩者在時間上的同步。時間在這裏是相當幽微隱晦的科技工具,幾乎隱沒在背景中,但作品套用跟一天中的現實時間同步的顏色濾鏡,像是連繫虛擬與現實的臍帶,以這種隱微的手法結合兩個領域。箱中畫面靠光雕投影無縫連接,這種技術常用於大型光影匯演,以透視校正方式將畫面投射至建築物表面,令錄像完美嵌合。在《人類一號》,雕塑外的鋁金屬柱子,在虛擬世界中以立體效果呈現,這產生了視幻覺,猶如在透明的箱中觀見繪畫。故不論裏外,都能真實感到箱子的存在。

「Beeple:人類一號」展覽現場,2022年,© M+,香港

在作品中央的旅人戴着頭盔步行,可說是充滿未來感的人物原型,屢見於科幻電影和第一身射擊遊戲中揀選角色的頁面。這或你想起《最後一戰:戰鬥進化》(2001)的士官長、《毀滅戰士》(1993)的毀滅男,甚至保羅·范霍文執導的《鐵甲威龍》(1987)中由人類墨菲改造成的機械警察。但跟這些能施加極端暴力的角色不同,《人類一號》的旅人跟四周非常和諧協調。其實,他平和的肢體動作和纖薄的銀色太空裝,感覺更類近尤金·羅丹貝利1960年代的《星空奇遇記》等電影的探索特質。冷戰時代的太空競賽引起全球注目,而《人類一號》正為觀看《星球大戰》、見證太空探索技術公司和藍色起源等企業帶頭探索太空下成長的一代,復刻舊日情懷。

M+館藏中哈倫·法洛基的《平行I–IV》(2012–2014)系列,對旅人流暢均勻的步伐有所探討。在這流動影像短篇,法洛基拆解電子遊戲的元素,揭示玩家的化身跟虛擬環境之間不時令人感到滑稽的參差。無論畫面如何高清,種種微小漏洞──「母體」的數據錯誤,總在提醒玩家,遊戲不是真實生活。例如,當虛擬化身的腳穿越地下,又或環境的污垢塵埃,永不會沾到角色身上。在Beeple的作品中,旅人始終如一,如同白板,讓觀者投射想法或自我形象。作品真正的主角可能是變幻無常的風景,而Beeple能隨時發揮創意和想像,將之更新。

Beeple談於作品上署名
Beeple談於作品上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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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eple決定不在《人類一號》上署名,原因在此,© M+,香港

在Beeple創造的數碼風景,來自《每一天》系列的那些自我指涉的圖像,跟電影和藝術的典故糅合在一起。《人類一號》的旅人在四肢修長的窈窕個體間遊走,他們猶如吉卜力工作室《天空之城》(1986)的守護機械人;或遇上達利超現實狂想裏的融化時鐘,走過像卡斯帕·大衛·弗雷德里希《冰海》(1823–1824)般的恢弘景象。

在弗雷德里希經典的《霧海上的旅人》(約1817),一名孤獨男子背對觀眾,站在畫中央,如斯形象,也是《人類一號》中戴着頭盔的主角借鑒的對象。這種在德語中稱為「Rückenfigur」(即「背向觀者的人物」)的主題,逸越浪漫主義藝術的藩籬,成為迷因圖以至2010年代初起許多科幻電影海報的經典形象,如《2012末日預言》(2009)、《異形侵略戰》(2011)、《超級戰艦:異形海戰》(2012)和《星空奇遇記:黑域時空》(2013),這些電影海報均描述一名孤獨的救世者,獨自對抗洶湧而來的滅頂勢力。

油畫中一個身穿深綠色大衣的登山者背對觀眾,站在畫作中央。他的左手拿着一根登山杖,在岩石之中俯瞰幾乎無法看透的霧海。

弗雷德里希,《霧海上的旅人》,約1817年, 油彩布本, 圖片:Cybershot800i經由維基共享資源提供(CC-PD-Mark)

Beeple的《每一天》畫作,描畫許多類似的虛擬化身。但有別於這些靜態作品,《人類一號》的「鏡頭」圍着角色轉,在不停轉動的箱子中,我們能看清這背向人物的面貌。但角色唯一顯示其人類身分的地方,只在其裸露的手。這是否元宇宙的孤獨英雄,行在無人的真空世界?他呈現的,或許是一個創作人夢想中的心理狀態:他是開創者、離經叛道者,是未來的漫遊者。英國小說家及記者威爾·塞爾夫曾說:「如果你真心想成為作家,單獨拘禁是工作的一部分。」[2] 作為空白和抽離的個體,這名旅人在如夢如幻的視覺世界中漫遊,如魚得水,或許隱喻歷史上無數偉大創作者領受的心理精神刺激。

互聯網的下一階段

Beeple很清楚何謂元宇宙,他簡單地稱之為「互聯網的下一階段」。我們不確定生活在元宇宙感覺如何,但《人類一號》讓我們一窺未來。在Beeple的構想中,主角在一系列儲存的記憶間流浪,它們就像超清的檔案碎片,以演算法融合,由電腦送上,跟現實並無兩樣。自我耽湎於川流不息的日常景象,正正是過去數年Beeple創作《每一天》的寫照。在他眼中,對於流行文化、特朗普時代超現實紛擾的參照,共冶為廣闊的輿論萬花筒,由社交網絡文化聯繫一起。這龐大的資料庫成為其素材,讓他以無與倫比的創意製成視覺元素,向千萬社交媒體追隨者分享見地,回饋社會;他的圖像又被其他媒體採納,用來闡述新聞。這就形成周而復始的反饋環路,流行文化不斷以自我為養料。

Beeple的作品內含「彩蛋」──這是遊戲和編碼界的術語,指圈內人心領神會,形成圈內文化心照不宣的典故和笑話。這些視覺迴響,實際已成為我們共同文化遺產的載體,存活在回憶中,也存放在旅人的行囊裏。這些迷因圖和參照元素像眾多超新星一樣,在剎那間綻放光芒,隨即逝去,沉睡在虛擬或現實宇宙的深處。

數碼畫作中可見一群身穿中世紀服裝的工人,他們正在荒地上用大量染成不同顏色的木材興建一個幾近完成的巨型顏文字;顏文字擺着「單眼吐舌」的表情。

Beeple,《每一天(2020年9月1日)》,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Beeple:人類一號」現於焦點空間中展出,展期至2023年4月30日。

  1. 1.

    Greater Milwaukee Foundation, The Greater Milwaukee Foundation’s Mary L. Nohl Fund Fellowships for Individual Artists 2006. Exhibition catalogue, Peck School of the Arts,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Milwaukee, 2007, https://www.lyndensculpturegarden.org/sites/default/files/pdf/Nohl2006_Catalogue%20copy.pdf

  2. 2.

    Metrowebukmetro. 2009. ‘Will Self: “solitary confinement is part of the job”’ Metro.co.uk (Associated Newspapers), May 11, 2009. https://metro.co.uk/2009/05/11/will-self-solitary-confinement-is-part-of-the-job-101595/

張俊傑
張俊傑
張俊傑

張俊傑是M+設計及建築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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