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尼蘇達之橋──懷念西阿・阿瑪雅尼
西阿・阿瑪雅尼(1939–2020)這位在國際當代藝術界獨樹一幟的藝術家,於2020年8月27日逝世。他1939年生於伊朗,1960年移居美國明尼蘇達州,生活了逾六十載。他的藝術變化多端,富實驗精神,涵蓋裝置、公共藝術、雕塑和紙本作品。M+收藏了三件阿瑪雅尼別具歷史意義的作品。
M+副總監及總策展人鄭道鍊曾在2003至2009年間任職於明尼阿波利斯的沃克藝術中心,住在明尼蘇達州六年。他於阿瑪雅尼離世後,分享了對其作品的感悟。
在我知道西阿・阿瑪雅尼是誰之前,他早以各種方式存在。
從小,我就愛看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和閉幕典禮。甚至現在,每當我在YouTube看到錄影片段時,偶爾也會看一看。1996年亞特蘭大夏季奧運開幕典禮,我看了電視直播,對奧林匹克公園中的聖火塔印象難忘。不過當時我不知道那聖火塔是阿瑪雅尼設計的。
幾年之後,我在三藩市灣區任職策展人,正想轉職當代藝術館,很幸運地在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的沃克藝術中心覓得策展職位。本來只計劃待一年,但最後在那裏工作了六年。
阿瑪雅尼大半生都住在明尼蘇達州,他年僅21歲時就從伊朗移居至當地,在1967年成為美國公民。他年輕時曾在德黑蘭積極參與反對君主制的政治運動,所以在巴列維登基時,阿瑪雅尼的家人為了他的安全,把他送到國外。他們選擇明尼蘇達,是因為他的叔父於聖保羅的麥卡利斯特學院擔任歷史系教授,阿瑪雅尼爾後就在該學院就讀。當時他大概沒想到自己會在明尼蘇達州度過漫長餘生,最後成為長期活躍當地並在世界各地展出的藝術家。他在沃克藝術中心尤其名聲響亮,備受敬重。
沃克藝術中心正前方是明尼阿波利斯雕塑公園,透過艾琳・希克松・惠特尼橋連接到對面的洛靈公園,專讓行人或騎單車人士橫跨市內主要幹道路亨內平大道。這座橋在1988年建成,是阿瑪雅尼廣為人知的公共作品,我也常常步行過這座橋。
對阿瑪雅尼來說,橋樑是重要的主題,這主題難不令人聯想到連接不同文化,促進相互理解。這固然是個重要的解讀,但我們亦可從其他層次來詮釋。例如,它令我想到由明尼阿波利斯與聖保羅組成的雙子城,這兩個城市因地處密西西比河上游的樞紐位置,由多道橋樑連接起來,逐漸成形而繁盛。
艾琳・希克松・惠特尼橋有個特點,就是在從頭到尾的橫樑上,有以大型金屬字母砌出的約翰.阿什貝利詩句。這首無題詩是熱愛文學、哲學、文字與思想的阿瑪雅尼請詩人為此橋創作。曾幾何時,我因常常過橋,久而久之,整首詩我都能倒背如流。我在沃克工作期間,有一次阿瑪雅尼到沃克出席活動,當時我只是個青澀的策展人。記得自己走到他跟前說:「阿瑪雅尼先生,很榮幸與您見面,我經常走過那道橋。」
在1970年,阿瑪雅尼為沃克的展覽創作了名為《Bridge Over Tree》的特別項目。他建了一座越過一株小樹的臨時橋,用來保護小樹。作品的現場照片讓我印象深刻,因為它特異、諧趣和迷人。阿瑪雅尼的作品縱然總帶點神秘,但充滿在地色彩和平易近人的特質。
經由艾琳・希克松・惠特尼橋進入洛靈公園後,很快便會發現阿瑪雅尼的另一件作品《Gazebo for Four Anarchists: Mary Nardini, Irma Sanchini, William James Sidis, Carlo Valdinoci》(1993)。這座涼亭是獻給四位二十世紀初的美國無政府主義者,四週圍的飾板印有艾略特的詩作。這件作品促使我重新思考對「無政府」的體會。無政府主義在傳統的意識形態中,關乎自決與個人自由。這個作品讓我看到阿瑪雅尼從美國歷史和自己參與伊朗政治運動的經歷,延伸出對自由觀念的思考。
離開明尼阿波利斯多年後,身在香港的我有機緣將阿瑪雅尼的重要作品納入M+館藏。多得Rossi & Rossi畫廊籌辦阿瑪雅尼的展覽,促使我重新發掘他的作品。在那展覽之後,我再度與阿瑪雅尼見面,而且是在香港,實在太美好了。後來,我更登門拜訪他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工作室。
M+最後收藏了三件阿瑪雅尼的作品,涵蓋其創作生涯三個不同層面。第一件是他在1957年創作的《數字字典》,當時他尚是青少年。此作屬於一系列詮釋波斯細密畫和經文的作品,足見他畢生對文字、題詞和哲學的志趣。如此圓熟的作品竟出自如此年輕的藝術家之手,實在令我驚訝。
第二件是1969年的《零和一之間的數字》。此作品在1970年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著名展覽「Information」中首次展出。此展由傳奇策展人基納斯頓・麥克夏恩策劃,聚焦當時正於全球興起的概念藝術。阿瑪雅尼的參展作品是一件概念雕塑,以點陣式打印機在25,974張紙上打印出零至一之間的虛數。
為了創作這件作品,阿瑪雅尼想出計算零至一之間有多少數字的方程式。花了約28小時打印所有紙頁。阿瑪雅尼與助手疊起紙張成雕塑,差不多有兩米半高。
M+館藏中第三件阿瑪雅尼的作品是他在1974年創作的《The Art of Bridge Making 3(Münster Pedestrian Bridge)》。這是為更大型作品所作的小模型。它代表了阿瑪雅尼的創作中,我認為可稱為「非建築」的部分,「非建築」自1970年代開始發展,是其藝術實踐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以艾琳・希克松・惠特尼橋為例,這道橋的形態兼具功能和裝飾用途。橋上的懸鏈線拱又叫垂曲拱,如吊橋的懸索一樣,看似實用,然而,它在這裏實為美觀而非出於實際需要。這就是我所指的「非建築」:透過構建並非必要的元素,把作品帶進藝術領域。
令人遺憾的是,阿瑪雅尼於2020年8月逝世。兩年前沃克與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合作,為他舉辦了回顧展。這個展覽及出版的圖錄,將確保其藝術貢獻流傳後世,並為後人研究其藝術實踐奠下堅實根基。M+收藏了他在1950年代於德黑蘭和1970年代於明尼蘇達州創作的作品,見證了他經歷移居、離散與重新安頓的人生軌跡。它們的旅程一直繼續著,如今落足香港。
2000年代我在明尼蘇達州生活的經驗,讓我重新思考我對差異與多元文化,以及博物館與城市的公共功能之種種假設。我從加州搬到美國中西部後,更能看見美國自東海岸擴充疆土至西岸的歷史進程。在加州,我慣於看見來自中國、日本、南韓、菲律賓與其他亞洲國家的移民;而在明尼蘇達州,移民史則多為來自德國、愛爾蘭和北歐國家的故事,後來則有越戰後於美國落地生根的寮國人、柬埔寨人和赫蒙族人,以及自1990年代起來自索馬里的難民。原住民被殖民統治的漫長歷史在當地也更能深刻感受到。我不時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因此我好奇:一個來自伊朗的人移居到如此獨特的環境中,不知有何感受?
回頭看來,我覺得自己從阿瑪雅尼身上學到寶貴一課。他年紀輕輕便背井離鄉,然後以自己的方式全然投身所謂「中間美國」的生活。他創作的每一道橋樑、以美國中西部當地建築語言為靈感的建築作品、對英美詩詞的熱愛,以及對美國無政府主義歷史的探索,在我看來,這些全都象徵他以自己的一套,成為美國人。不過在他作品的其他層面,則可見他從沒棄捨其波斯人身分。
內容由網絡編輯Ellen Oredsson轉述。為確保行文清晰,此對話經過編輯。此文章原於「M+ 故事」發佈。
鄭道鍊是M+的副總監及總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