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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17日 / 鄭道鍊、Dakin Hart

問問M+策展人:展覽中的蘭花及其他

在有白色牆壁及淺灰色地面的展廳中,到處放置了不同的雕塑。右方有一個龐大的木造亭閣結構,兩側懸着巨型和紙燈籠。

於M+展亭的「對位變奏:野口勇之於傅丹」展覽現場。照片 © 何兆南

策展人鄭道鍊和Dakin Hart為觀眾解答最後一輪有關「對位變奏:野口勇之於傅丹」的問題

「對位變奏:野口勇之於傅丹」舉行期間,我們邀請大家向策劃展覽的策展人提問任何有關展覽或展品的問題。衷心感謝各位踴躍提問!

「對位變奏:野口勇之於傅丹」展覽策展人:

  • 鄭道鍊,M+副總監及總策展人
  • Dakin Hart,野口勇博物館資深策展人

「為何會把蘭花放到展覽中?」

近鏡拍攝一個體積頗大的長形石器花瓶。花瓶有三隻鐵製的腳,兩邊掛上栽種了鮮花的木塊。

野口勇的作品《三腳花瓶》在M+展亭展出,花瓶上附有蘭花。

鄭道鍊:我們在博物館中通常不會看到有機物或生物,因為這些東西不利於保存藏品,亦即惹來昆蟲或害蟲,可能會損壞藝術品或歷史文物。不過,這種做法不一定能充分反映藝術的面貌,亦未必是展示作品最恰當的方式。除了展示於一塵不染、恆溫恆濕、有如「白立方」的博物館展廳,藝術品亦會棲居在藝術家的工作室、收藏家的寓所,以及公共空間等地方。我們在展覽中放置蘭花和其他植物,旨在說明藝術品事實上是亦應被視為活生生的事物,會隨「身處」的時空而蛻變(此乃象徵而言,並非真的會變化)。

Dakin Hart:有生命就有希望;藝術不能脫離生命,這樣才能予人希望。譬如,野口勇的《三腳花瓶》渴望亦應當與活物共處。野口勇在1952年首次展出這件作品時,就在裏面放滿野草。

「M+舉辦這個展覽是想達到甚麼目的,或帶來甚麼意義?」

鄭道鍊:每次舉辦展覽,我們都有很多目標想達成!首要的是讓公眾愉快觀展並能有所啟發,這是M+所有展覽的目標,也是其他博物館都想做到的。就這個展覽而言,我們想為兩位藝術家提供對話的機會。沒有藝術家是孤島,他們從來都不斷與古往今來的同儕對話,既有親身接觸,也有神交。而今次這場對話,觀眾和策展人都能參與其中。野口勇和傅丹兩位都善於創新、風格靈活、不落俗套,既啟發了我們,亦是觀眾的靈感之源。

野口勇:宇宙船地球號的公民
野口勇:宇宙船地球號的公民
66:25

Dakin Hart addresses the work of Japanese American sculptor Isamu Noguchi in dialogue with the practice of Vietnamese Danish artist Danh Vo.

影片謄本

附註:這是不加潤飾的錄音謄本。為了讓大眾能更快觀看M+的講座,我們希望能盡早發佈謄本。因此,儘管我們力求準確,但這些謄本可能未臻完美。

DAKIN HART:(英文)我想感謝鄭道鍊和所有M+人員。我很榮幸有機會與他們共事,得以在此介紹野口勇,並談談他與傅丹之間的關聯,這是很美妙的歷程,希望這樣的歷程能繼續下去。

我今天的職責是...... 鄭道鍊已經為這兩位藝術家的共通之處做了精彩的簡介,而我就是要介紹他們的人生、創作和心思;最重要的,是透過一些關鍵題旨來介紹野口勇,像是他和亞洲的關係,以及他和地球的關係。從講座題目可見,他視自己為「宇宙船地球號」的公民,與之有一種相當親密和有趣的關係,我們就從這點開始說起。你可以看到我身後這幅美麗的照片,這是知名的《藍色彈珠》,稍經調整過。有些人可能聽過,有些可能沒有,我不確定。但這是首次有人能捕捉地球漂浮在虛無太空中的面貌,由阿波羅17號的一名太空人於1972年拍下,這張照片很快登上全世界各大雜誌和報紙封面。當時也是世上多數人首次能將地球視作一個東西、一個太空中的物體。以前的人很難去想像,很難去重現地球的樣子。但野口勇考慮過這一點......

好,沒問題。

我們首先看看一幅出自巴克敏斯特.富勒的精彩素描。富勒是野口勇多年的好友與導師,是未來主義者與發明家,亦是多才多藝的未來思想家。這是其1928年的作品,真的不可思議。富勒創作這作品時,眾人還沒有機會看到地球作為一個行星的面貌,但富勒就矢志要設想工程師、發明家和技術專家應該將地球塑造成甚麼樣子。他心目中的未來——或可能性,就是地球不論在自然和科技上都自成一體。我們可以看到這裏有很多圓圈,地球就在正中央,其中一個包圍它的圓圈上寫着「明亮」,邊緣處寫了「時間金屬力學」、「時間夥伴友誼」、「時間精湛亮光」、「時間慢物質」等文字。畫上的圖案是心形、太陽、嬰兒、教堂,還有飛船、無線電塔、寶塔與燈塔,還有一棵雄偉的大樹跟飛船分庭抗禮。由此可見富勒對地球廣大的想像力,他讓當時只23、24、25歲的野口勇變成一位科技烏托邦主義者。

如我剛才所說,當時還沒有任何照片可參考,人只能自己想像這一切。只能想像地球是一個漂浮在太空中的物體。1972年後,「藍色彈珠」這稱呼所衍生出的想法很引人入勝。這可說是讓地球變成一種可以玩的東西、一種玩具,讓我們覺得是可以握在手上的東西,野口勇很喜愛這想法。野口勇的母親的文學造詣深厚,她培育野口勇讀很多詩和希臘神話。他最喜歡威廉.布萊克,因此她為他讀很多威廉.布萊克的詩,他尤其喜愛「一沙一世界」這概念。

這也是有趣的圖片。這是一本雜誌的封面和背面,是富勒......巴克敏斯特.富勒的雜誌《庇蔭》其中一期。富勒在這本期刊中探究如何建造出地球。為何這兩件物品......封面和封底是野口勇的兩件雕塑作品。背面是名為《慶賀之日》的雕塑品,靈感來自威廉.布萊克的畫作角色:下凡天使Albion。右邊是名叫《伸展宇宙小姐》的雕塑。這件作品形象,是依據他為一名舞者與編舞家Ruth Page所設計的連身裙。他設計的緊身連身裙非常有趣,包覆住舞者的手腳和整個身體,讓她看起來像引擎罩裝飾品,又像一艘太空船。富勒所做的就是擷取這些形象的輪廓,讓他們看起來像穿越太空的星際旅行者。在《庇蔭》雜誌上呈現這些影像,其實就解釋了野口勇內心的想法:地球的創造有何意義;居住在漂浮於太虛之中、如同一艘太空船的地球上,又有何意義。

左邊是野口勇幫Ruth Page做的第二版連身裙。這件連身裙的主要概念......我把它和一幅描繪托勒密式太陽系的典型文藝復興圖畫做比較。兩千多年以來,人類將宇宙結構視為整齊的同心圓。這個構造很簡單吧?地球在中央,其他圓圈向外擴散,表示行星運行的軌道。然後看看這一區域,這層殼是其他星球的所在地,因為我們就是這麼看待宇宙的。我們認為天堂是在最外面的一層殼,包圍着宇宙,而我們就在中心。

當野口勇......這不是巧合,當野口勇和Ruth Page與巴克敏斯特.富勒合作,在製作《伸展宇宙小姐》這件作品時,天文學家哈勃剛證明了宇宙並不是靜止的,也不是整齊有序的。哈勃展示了宇宙是沒有固定形狀、不斷擴張的一團。因此野口勇才會想把Ruth變成沒有固定形狀,不斷擴張的一大塊團狀物,才有了這件服裝——這件令人嘆為觀止的服裝。這條裙子其實就是個麻布袋,讓她擺出各種形態和形狀,從而反映出物質基本上是無形無狀的這個概念。

這個……宇宙比較像是這樣。這顯然是某位藝術家想像中的宇宙,但這個想像比托勒密的圖畫更接近宇宙正確的樣貌。當然我們現在知道自己是位於宇宙邊緣,而非在中央。

這是我們多數人透過夜空看到的宇宙。不難理解為何我們會將宇宙想成是一個平面的殼。許多人也將其形容為一塊打了很多小洞的黑幕。這不禁讓人對於事物本質的空間深感困惑。星座……所有星座——這其實很有趣,因為星座是很普世的概念,不同的文化之間都可以有相同的星座。它們有許多個名字,但是......因為那像是一種象形符號,可流傳於不同的傳統文化。

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天狼星投影,可以看到大犬座中,離我們最近的就是天狼星,距離8.6光年。大犬座中最遠的星星在3196光年之外。每個星座都是想像出來的,因為所有星星都不在一個平面上。其實星星彼此之間的距離很遠,有些可以非常誇張:最近的星和最遠的星之間,可以有3000光年那麼遠的深度差距。

野口勇對於這種看待宇宙結構的方式深感興趣,並花了很多時間思考這問題。他在創作雕塑時,也自然帶進了這種想法:思考雕塑該怎麼呈現,該有甚麼效果。左邊的圖片是稱作《奇鳥》的雕塑,目前M+正展出其中一個版本,而這是用石板做成的原作。如果你覺得這看起來像星座,那絕對不是巧合。這是可折疊的雕塑,有些人稱之為......這些作品多數是誕生於二戰時期。有些人稱之為最貼切的戰時雕塑,因為它們可以拆卸,方便攜帶,而且外形也......它們看起來都是骨架。可以說只是雕塑成品的骨架,而不是完成品。這作品另一傑出之處,在於它是野口勇本人的替身,因為野口勇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奇怪的鳥。這作品也像是從超現實主義畫作走出來的生物,像是Yves Tanguy、Roberto Matta和林飛龍的作品,感覺就像外星生物——這件作品接著還會顯得更加重要。右邊的作品也很傑出,也在M+展覽中。它叫作《太空印跡》,是野口勇嘗試的抽象作品。不過這作品並不真的抽象,而是像星雲一般的東西,是一種太空中的天體。

野口勇經常說他最大的目標就是要展出一顆從未經雕琢的岩石。他說想要呈現出一個物體直接從天空掉落、植入地面的樣子。他終於在事業後期有機會展出這樣的作品。這裏是紐約市,可以看到廣場酒店就在右後方。這其實是首次有公共雕塑品在現稱為佛里德曼廣場展出,是世界上所有藝術家都嚮往的展出地點。這件作品稱為《不明物體》(Unidentified Object),看得出他是刻意想要呼應不明飛行物體(Unidentified Flying Object)的歷史。事實上,許多人叫這件作品作「不明飛行物體」,即使它的名稱其實是《不明物體》,而非「不明飛行物體」,因為畢竟它是佇立在地球上。

這個也是我刻意提出的關聯,有人認得出它嗎?這是一塊石碑,是寇比力克作品《2001太空漫遊》中三塊石碑的其中一塊。這些充滿神秘感的巨石在電影中突然出現,後來才知道是外星人的機器。它們的外觀顯然相當簡單,不只是令猿猴感到困惑,也令人摸不著頭腦,因為它們很難詮釋、很難理解。但後來發現,它們是很先進的太空科技,其實是送給人類的禮物,讓人類從此發展科技。野口勇對此也相當感興趣。大家可看看這張照片——野口勇博物館是個美妙的地方,因為我們本身就是野口勇的遺產管理會,野口勇過世時留下的物品都留在博物館內。我們有大約50萬頁的照片和文件,許多照片都充滿線索,讓我們了解野口勇本人對自己作品的想法。有時候,同一件作品有好幾百張照片。在這裏可以看到這件作品就被塑造成像一塊外星的巨石。

我們現在談談接觸地球這個概念,或當有東西落到地球,在這星球上標出一個特定地點,然後試着......如我所說,試着把地球視為一個整體,就有點像現在的谷歌地球,也就是在地圖上加上標籤。我們現在在手機上就能這樣做,很是神奇。但即使是在當下,我仍然不確定這是否有助我們將地球視為一個星球。野口勇則採取了一個方法,應用到場景設計上——這是他的設計理念中很重要的一環。這是他首次為Martha Graham設計的場景,稱作《邊疆》,它同時有好幾個寓意。就外觀而言,可以看到Martha手扶着一段欄杆,她身後是一條長繩的支點,以斜角往舞台左右上方延伸出去。這表達了幾件不同的事。野口勇有時候稱之為消失於西方的鐵道,但它也描述了某個定點……被固定在地球上的一個定點,繩子則往上無限伸延。繩子延伸至舞台外是很重要的,讓觀眾不能看到繩端。繩子其實將Martha連結到地球一個定點上,再把她在空間中佔有的位置投射到太空。這顯然就是暗喻「邊疆」的概念。

在美國建立自覺的過程中,也就是美國人尋求自我意識的過程中,「邊疆」這概念是至關重要的一環。很多美國的神話,所有關於西部的神話,都奠基於這種拓荒者的精神,還有很遺憾,也包括征服邊疆的精神。這和傅丹的想法有種微妙的連結。接下來我會因應介紹一些傅丹的作品。如果你們還沒來看過展覽,在左邊的照片中,傅丹坐在其中一個裝置,侗族亭子裏,兩邊掛上了野口勇的《Akari》PL2紙燈。接着傅丹在這個可以說是由他和野口勇一起創作的混合空間裏,放了 他自己的作品。其中一件作品是一個太空計劃,雙子座計劃的美麗照片。這影像記錄了首次太空漫步,人類首次離開了太空艙,獨自漂浮在虛無太空中。然後可以看到一條拴繩,呈現了驚人的......這栓繩呈現了太空中的引力,但同時又酸楚地訴諸了某種被逐出虛無之中、無所依附的感覺。我喜愛比較這條栓繩和野口勇《邊疆》的繩子:被固定住和不被固定住、漂浮和靜止,各有何含意?野口勇的很多雕塑都在把玩這個概念。

基本的雕塑技巧非常單純,不需要處理太多事情。作品大小很重要,我們會談談這點。質量是一大重點。野口勇很擅長讓重的東西看起變輕,讓輕的東西看起來變重。順道一提,這是他在茶道中學會的技巧。他說在茶道中,最重要的技巧就是讓輕的東西看起來變重,讓重的東西看起來變輕,因為這樣會呈現出一種優雅和自在,不管這種優雅自在是否真的存在。傅丹厲害之處,在於可以在這樣雄偉、公共、歷史的空間之中,找到這種個人而親密的連結,以及人所共享的微妙情感。這個傑出的例子,將自己作品和野口勇的宇宙觀巧妙地連結。

我們接着要談另一個主題,也和這些概念息息相關。野口勇製作了很多他認為是想像的景觀的作品,他又稱之為「心神的空間」。這件作品是《他方》,看起來有點像拼圖。是用很多塊不同的花崗岩拼湊起來的,看起來似一個象限。這是放在博物館地板上的模樣。這是另一張放在博物館地板的模樣。我們有好幾十張這樣的照片。有好幾張也是拍下了野口勇像這樣環繞着它走,就像繞着月球走。事實上,這也是他創作這些桌上景觀作品時的部分意念。這些作品誕生時,我們的確開始運送軌道飛行器上月球,像是巡天者,畫出格子象限。這件作品的樣子,就反映了當時我們為了找出登陸月球的位置所做的事情,在月球表面做的精細測量。

他多次搬動這件作品,想深入了解它,知道它有甚麼能耐,它到底是甚麼。這是放在工作桌上的模樣,這是他日本工作室的工作桌。這件作品就是在這裏、這塊石上完成的。這是這件作品放在他的住家朝宮屋後的樣子。可以看到它在沙地上,然後就完全放任不管,任由四周生長雜草和植物。你可注意到它看起來顯得多麼小。在這裏你也會覺得它看起來很小,在工作桌上由人類製作,而放在這裏讓它顯得更小。這是野口勇跪坐在上面的樣子,可以看出他在利用這美妙的物件,再次呈現自己的經典概念。兩塊石之間長出了雜草,而且顯然是放任生長而成的。我尤其喜歡的是,這個概念立刻讓《他方》變成像是建築模型,雜草則變成像是小型的樹。如果你願意的話,這也讓你聯想,在心裏形塑《他方》其他部分是甚麼樣子。這點非常重要,因為《他方》不只有另一方土地,而是有另外許多,我們每個人心中可能各有不同的土地,對野口勇來說也是,他似乎也有運用這個概念,他也許以此來呈現一種儀式。這照片裏野口勇又坐在作品上面,但這次是和兩位朋友一起,還有一部相機和一些物品。這樣很好,因為你可以感受到......野口勇顯然沒有斥責她把笨重的舊鋼製相機放在雕塑上。他們就是一起造訪《他方》。這就像一個假期,是去度假、放鬆的,彷彿他們踏上《星空奇遇記》的運輸機,到達了外星土地。當然整個作品的比例也被完全改變,因為有三個人把它當蒲團一樣坐着,令這件作品看來像一個坐墊。

我現在要介紹另一種景觀,稍微談一談花園。我先讓各位再看看托勒密的宇宙,這不是......再說一次,這不是巧合,左邊是氧氣的原子構造,右邊是鉛的原子構造,鉛的構造密度顯然比氧氣高得多,但兩種物質的大部分都是空洞的空間。我們自身、我們所知的一切、我們看到的一切,大部分都是空洞的空間。如果在這之中拿掉暗物質……暗物質顯然是個相當令人困惑的概念,我們對它還不是很了解……宇宙只有0.000000001%是物質,其餘地方都是一片虛空。野口勇深明這一點,也很關注這一點,因為他花費了很多時間思考這問題,也非常擅長我說的微觀與宏觀的互通思考。他經常將眼光拉得極近去觀察事物,然後又拉得極遠,因此他的眼界顧及宇宙、星際,非常全面,同時又非常細緻,細緻到像原子一樣。這右邊的作品稱為《有絲分裂》,是藝術家對細胞分裂的概念與重現,而我們人類是直到最近才有機會看到人類細胞的內部。野口勇在此抽象地表現其中一個階段。細胞分裂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分為許多不同階段。這是細胞質分裂,也就是細胞準備分裂成兩個一模一樣的子細胞的階段。這件作品有一點很值得一提,也表現了野口勇的經典手法,那就是這兩件物件其實是連接在一起的,沒有完全分開。他用單車的彈簧,簡單切實地接合這兩件物件。他將單車彈簧往一邊轉緊,然後把另一邊的單車彈......彈簧,抱歉,轉往另一邊,這樣就產生了一種張力,可以讓它們連在一起,而不需要內部實際相連,這是野口勇很典型的手法。野口勇他......我們接著會稍微介紹Brâncusi的作品,但野口勇實在是非常傑出的藝術家,他在很早期就能夠將二十世紀雕塑的兩大流派融合在一起,融合形式派和觀念派。那時候有形式藝術,另一流派是觀念藝術,這兩派藝術的概念是相當不同的。直到二十世紀最後25年,這變成一個基準。每位藝術家要成功,都必須能夠創作這兩個流派的作品,但在二十世紀的前75年,雕塑家只要擅長其中一種就可以,而野口勇就是這兩個流派的橋樑,而這件作品完美地展現得到。

左邊是野口勇於1947年完成的作品,叫作《由火星俯瞰的雕塑》。這是二戰結束後的創作,在沙上製作,然後拍下照片,從來沒有以實際大小製作過。這件作品可以說是為人類製作墓誌銘,其概念在於當人類的核武毀滅了地球,人類也因核武而毀滅絕種之後,地球表面上就只會剩下這東西。或許五千萬年後會有外星人來到太陽系,他們會發現地球充滿輻射污染,然後在火星上觀察地球,就會看到地球表面的這東西。他們會從這件作品知道地球上曾經棲息過一群有感情的族群。這是個很沉重的主題。他其實試過找一處來呈現這件作品,他有一個來自新澤西的贊助人,這名贊助人理論上願意嘗試執行,但最後沒有實現。但你可以感受一下它的大小,中間這個金字塔是鼻子——各位可以看得出眼睛、鼻子和臉,對吧?鼻子底部理論上應該有一哩長,所以整個作品兩端距離應該有八哩長。

野口勇的意念就是在宇宙的宏觀和非常細膩的微觀中來回翻轉,他以許多不同方式和形態呈現這種意念。這是兩件很傑出的黑色花崗岩桌上作品。左邊的是一件家具,被轉變成一種想像的景觀。稱為《墨石》,可說是跟亞洲大眾文化,或是物質文化共通。右邊的是《宇宙行星》,也稱作《過境行星》。用花崗岩的形式,呈現空間中的一種波動,然後縮小成家中的桌子。其實在約一年前,我曾經有個有趣的經歷。我遇到原本購買了這張桌子的女性,她一直就是把這件作品當作茶几使用。

野口勇有許多......再次呼應托勒密的畫與物質點散佈於虛空中的這種概念,野口勇曾多次用許多不同方式呈現過。這個傑出的作品名叫《星宿》,這件作品的概念其實就是將星際和太空的事物具體呈現出來,作品就在金貝爾美術館外面,Louis Kahn的金貝爾美術館,位於德州的沃斯堡。這件作品其實就是獻給Louis Kahn的。除了它,野口勇的許多公共空間作品都是奠基於很多來自不同文化的樣板模型,但日本的庭園造景則是最重要的一例。這是龍安寺,京都知名的石庭。這種石庭是不能進入的,只能從平台上欣賞。這個石庭之所以享負盛名,是基於許多原因,最大原因可能是因為有很多有識之士都思考過它的結構,多年來想要用不同方式解釋它,當中許多是循數學的理論解釋。但這個石庭其中一個最大的特色,就是它讓人無法同時看到所有石頭,總會有幾塊看不見,總會有石頭被至少另一塊石頭藏住。石庭總共有15塊石頭,但同時最多只能看見14塊,通常還會更少。野口勇運用的是他很喜歡的一項技術,借鏡自日式景觀建築造景中,通常稱為「隱現」的技巧。這是其中知名的例子,可說是這技巧的原型,這是桂離宮,也位於京都。這裏可以看到非常刻意設計的景觀廊道,兩邊都是樹籬,這條廊道通往的那一點,在應當看見景觀之處有一棵樹刻意擋住。所以有點像是......你進入離宮時會經過這裏,暗示、預示了你即將見到的景觀。這個技巧讓小地方呈現出廣大空間感,也是野口勇非常擅長的。

野口勇的另一個重要意念,是幾乎所有他創作的物體都想成為一個空間;同時幾乎所有其創作的空間也想成為一個物體。這個概念有點難懂,但卻很重要。這件作品放在我們位於長島市的博物館花園裏,名稱是《第五塊石的幻象》。原因如圖所示。從某些角度看來,它似乎是由四塊石頭組成的;但從其他角度看,又像是由五塊石頭組成,所以第五塊石頭是一個假象。如果你看了作品名稱,可能就會透露了其中玄機:第五塊石頭是假象,作品只有四塊石頭。這是將「隱現」的概念濃縮到單一物體上的技巧,不是日本人的做法,因為日式庭園多半是以自然元素組成,但這件作品卻是非常刻意構思和設計的。

野口勇用各種方式呈現日式庭園的設計構思,但他並不是要製作日式庭園。其中最純粹的作品就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庭園。他很榮幸有機會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巴黎總部創作一個美麗的公眾庭園,同時有機會與多位傑出建築師和藝術家合作。他立即......他本來只被給予一個小小的地方放置一件雕塑,他們對他說:「這個就是你可放置一件雕塑的廣場。」但他立刻把整個﹝咯咯笑﹞一英畝的空間用來創作一個庭園——典型的野口勇作風。然後他去了日本,要日本的......逼迫日本政府資助他的作品,要他們給他錢去購買石頭。所有石頭都是來自宇治川。宇治川是一條神聖的河流,這些石頭也是神聖的,因此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來說是一件大事,但即使如此......這中間造成了許多麻煩。他說這件作品可以算是一個日式庭園,或是有點日式庭園的元素。野口勇的所有作品都是集各家之大成,這也是他和傅丹共有的特色,我們待會會再談到關於混搭、組合、融和的概念,與純粹的概念相對。這裏是第一大通曼哈頓廣場,是他和他的長期搭檔,SOM建築設計事務所建築師戈登.邦沙夫特合作的作品。他們一起合作做過很多作品,這裏野口勇做了一個噴泉石庭,凹陷在廣場裏,有一層樓深。他形容它是......他說......他開玩笑說,本來想命名為「爆破的宇宙」,把這個庭園想像成一座火山,準備將這些石頭噴射到太空中。你可見這些石頭在放置在水裏的方式,和日式庭園截然不同,看來並不穩定和固定,而像是準備要凌空發射。左邊是其設計圖,如果你覺得這像是刻意安排的原子結構圖,這也不是巧合。這是我們從庭園的那一層來看噴泉的樣子。

野口勇想過......他用「庭園」一詞來泛指他創作的所有公共空間作品 。因為在這麼多種名稱之中……例如這個地方顯然比較像是一個中庭,我們多數人會說這是一個中庭,而不是庭園。但對他來說,庭園蘊含着一種與自然的關係,有共享空間之意,他希望他所有空間都有這樣的意義。這像龍安寺一樣是禁止進入的,就只能從上方或地面的高度觀看,而且造型一點都不自然。它其實比較像棋盤,其構思是要創造出一個概念空間,鼓勵我們在這個空間中用想像力移動物件和自己的身體。這就是為何他喜歡把這種空間、這樣的中庭稱為庭園,因為這種名稱能提醒觀眾應該如何與這件作品互動。即使無法親身進入這個庭園,也可以憑空想像。

右邊可以看到他本人。我很喜歡這個影像,讓人覺得他就像所有設計者一樣,有種上帝情結。他在佈置模型部件,像由他主宰一切。但很有趣的一點是,野口勇可說是藉由創造作品來訓練我們用這種方式思考。

這是M+展亭的另一件裝置,左邊是傅丹帶進來的元素,這是……傅丹近來開始遵循Enzo Mari那種「自己動手做」的風格來製作家具,傅丹從這個風格出發,以不同的應用方式製作許多物件。我喜歡這張凳子的原因是傅丹將野口勇的作品《莉達》放在上面。我覺得凳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培養皿,其實是對這件作品的一個精闢詮釋。《莉達》這件作品是呼應莉達與天鵝這個神話故事,故事中宙斯從奧林帕斯來到凡間,他化身成天鵝,想佔一位人類女性便宜。這是藝術史上一個很著名的主題,許多偉大的意大利文藝復興畫家都畫過這個故事。而且不同時代的畫家也都畫過這個故事,許多雕塑家也用大理石做過這個主題,想創作出兩個完全不同族類的身體水乳交融的姿態。這對一名比方說是十八世紀的法國雕塑家來說,是一大塑形挑戰。野口勇則是用了全然不同的方向來詮釋這個主題,我會嘗試解釋。右邊是一個正在培養中的典型生物樣本,這是一種真菌,我選它只是因為我喜歡那些綠色和橙色,它們是甚麼菌種其實不重要。但如果把野口勇的作品視為一種生物樣本,視為《莉達》的顯微鏡版本,而不是一種描繪——或說也是一種描繪,因為野口勇的創作理念從來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兼容並蓄的,他的理念層層堆疊,總是有各種可能的解釋。所以這件作品可以被稱為1942年興起的生物形態超現實抽象主義作品,呈現了兩種生物之間的相交,有很明顯的交會,也可能包含了翅膀和身體的形象。但我覺得更為動人和正確的詮釋是將它視為一顆受精卵,是由宙斯和莉達的基因結合後所產生的東西,我們看到的是正在成形的細胞。這是典型科學視角下的一顆受精卵,是受精後的卵子最初七天的模樣。可以看得出這個細胞開始成形和分裂的各種狀況。

我再說說另一件相關的事情。野口勇連第一年的大學學業都沒有讀完,他生於洛杉磯,正如多數人所知,他是美國人,但他在日本唸小學,然後回到印第安那州波狀草原,在那裏上高中,然後在哥倫比亞大學唸過一年醫學院。他會去哥倫比亞大學是因為那裏當時有位知名病毒學家,也是姓野口,野口勇當時很崇拜這病毒學家,他想成為一名醫學研究科學家。他一輩子都對醫學科技感到着迷,所以這作品的生成並不是巧合,不是天外飛來一筆。

野口勇以前就創作過以莉達為主題的作品。左邊是他在1928年在巴黎,在Brâncusi工作室時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在迴避和嘗試不同概念。這絕對能解讀成一種交媾,非常抽象的一種交媾意象。但另一種解釋是這是天鵝的翅膀,幾乎變成一艘帆船那樣飛走。而且這件作品只是叫《莉達》,而不是《莉達與天鵝》這個傳統名稱,可以想像這表現了莉達正在掙脫局限。我很喜歡這個概念,這和我們之前討論過的另一個觀點,也就是《莉達》二號中成形狀態的微觀視角相映成趣。我認為這和傅丹亦有所關連,傅丹對於一些基礎敘事有他自己獨特的解釋,他認為所有人都可說是以這些敘事建立身分認同,思考自己和他人的關係,也會去再三挖掘以找到隱藏在其中的另類敘事。而這些隱藏的故事在以往多半是位處邊緣,是由邊緣人所形成的隱藏視角。這是其中一個很好的例子,也正在M+展出,放在展廳外的貨櫃中。如果你去看展覽,就會得知為何傅丹要把他多數作品放在展廳外的貨櫃裏,而不是放在主要展廳。這選擇大有深意,和這件作品也關係深切。

這是一個破碎的基督像,其背後的英文字母寫着「Dirty dancing」。這件作品有很多解讀方式,但對我而言,我特別強烈地感受到作品是想要重新思考基督受難,從另一個方向、觀點來詮釋。重新去分析基督的犧牲、重新思考當時他的所思所想,還有他遭受到如此迫害的原因。

我現在會很快介紹一下野口勇的生平。這是三張野口勇在日本的照片。最左邊是一個四歲的小男孩,騎着三輪車。中間是他在練習劍道,戴着面具和拿着木劍的模樣,當時他大約七歲。然後是他為了回來美國而拍的護照照片,當時他13歲。野口勇出生後的三年間都沒有名字。他母親希望由他父親為他取名字,但他父親在他出生前就拋下母子離開,所以他母親就一直沒幫他取名字。她有時叫他兒子,或是叫他做「優」(Yo),那是「優勝美地」(Yosemite)的簡稱。他的父親是波希米亞式的詩人,在加州待過很長一段時間,認識很多加州的名人,像是約翰.繆爾等人。他父親寫過一首很長的詩作,來讚頌優勝美地,名為《山谷天籟》,是首美麗的詩。野口勇母親決定等待他父親——他父親的名字是米次郎(Yonejiro),所以「優」也還頗適合的。但他母親並沒有真的把這稱呼當作他的名字,也沒給他取正式名字。他一直到拍左邊那張照片的時候,才有正式名字。但到了右邊照片的時期,他其實......我們看着的不是野口勇,而是Sam Gilmore,將「勇」(Isamu)改成英文後簡化為Sam,然後他用了母親的姓氏,也就是Gilmore,而不是用「野口」。這邊有兩張照片,是他正要離開日本前、和剛抵達印第安那州波狀草原時拍的,兩張照片中的朋友很不一樣。但顯然在兩時兩地,他都處於不同文化的夾縫之中,正如他一生的寫照。

這張照片中他是青少年,大約是他來到印第安那波狀草原的那一年,可以看得出他儘量打扮像個道地美國人。他一定感到格格不入。我喜歡右邊這張好像模稜兩可的照片,他似乎是要逃走或消失的樣子。他18歲時,母親要他離開醫學院。她決定......她跟他說,他有更高的使命要達成。她覺得當醫生還行,但他對世界的貢獻不止此,她覺得藝術家這角色更加適合他。她希望他成為一位藝術家,所以她要他離開哥倫比亞大學,然後去上藝術課程﹝咯咯笑﹞,地點就在紐約市東村的一間小型學校「達文西藝術學院」,由一位意大利移民Onorio Ruotolo創辦。野口勇經過三個月學習,就從完全沒有經驗的藝術新丁變成能製作這種作品的藝術家。這張照片中他正在公眾面前製作一件作品,是Gutzon Borglum之作《林肯坐像》的完美小型複製品。那是一次公眾表演,他當時才當了藝術家三個月,而且只有18歲。他很快就成為國家雕塑與藝術學會的一員。幾年之後,他和許多紐約人一樣首次看到Brâncusi的作品。他在1926年參觀了Brummer藝廊的展覽。他立刻發現自己成了某種代表人物——因為他在紐約已名聲響亮,成為了一種過時的學院派藝術的代表人物,他不想要那樣的形象。所以就像當時每個懷有抱負的藝術家一樣,他想去巴黎。他獲得了古根漢基金會的贊助——當時想要贊助就要直接寫信給古根漢家族,他們給了他足夠的錢去巴黎。不到一週之後,野口勇就過了一段一帆風順的美好日子。他就像個......他真是很厲害,他自己說服Brâncusi讓他待在他的工作室。Brâncusi從未收過學生,也沒有助手,他都是自己工作。除了雕塑,他們倆也沒有共通語言。但總之最後,Brâncusi接受了他,讓他在自己的工作室待了六個月。野口勇是自己選擇離開的,因為Brâncusi想要強迫他成為......Brâncusi會接受他可能和很多導師的心態一樣——他們對一些領域很好奇,卻又抵達不到。他認為野口勇可以成為一個與生俱來的抽象代表人物。這是指他可以透過抽象藝術來學習雕塑,而不是透過較為傳統的藝術教育課程。但野口勇對於純粹抽象的藝術沒有興趣,所以選擇離開。

他離開後立刻創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也就是右邊這張照片。他的工作室和Brâncusi的一模一樣,裏面有很多一樣的東西,他也製作了很多和Brâncusi作品很類似的東西,然後才開始發掘自己的藝術概念。右邊的作品感覺和Brâncusi的《空中之鳥》系列作品很像。左邊則完全不像是Brâncusi的作品,名稱是《形狀擺動》。這完全是一種概念作品,由鍛造的銅片製作而成,固定在一塊底座上,也用很多條線連繫。就像一個想要飛走的氣球或是一艘要出航的帆船。

他還創作了像左邊的作品《張力將盡時的抽象》,這件作品也在展出中。這可能是第一件空間中的畫作,作品只是兩條彎曲的金屬棒,用金屬線連接起來,然後像吊飾一樣旋轉。然後右邊是一個很精彩的作品《紅種子》,有點像是一個機械化的種子。可以看到被咬了一口,然後有一根小小的鬚根,似乎在往下尋找土壤。

他在巴黎時也上了寫生課,我們有好幾百幅他的人體素描畫,依據當時歐洲流行的各種現代派風格所畫。當時在巴黎的好處就是每個人都在那裏展現自己的才華,所以就可以看到德國表現主義者在創作怎樣的作品、構成主義者在創作怎樣的作品,可以看到各種風格,就像50年後或現在的紐約,能夠很快得知藝術訊息。這裏就有一些他那時創作的素描。左邊可以看到他在表現新古典主義的畢加索或馬蒂斯的風格,右邊可以看到有點畢加索風格的結他,這件作品名叫《巴黎抽象》,以黑白色水粉創作。這些作品之所以有趣,是因為他在努力分析和尋找一種適合他的抽象,一種適合他的形體抽象。那得是一種屬於他自己的風格,而不是從別人那裏借用的。但顯然他在巴黎並沒有找到他要的風格。

大約一年後,他決定要回去日本,他自從少時離開後便沒有回去過。他寫信給父親,而他父親叫他不要來日本,如果他真要來,也不要用他的名字。他感到相當不悅。他決定走遠路,他經西伯利亞鐵路,在北京停留,結果在那裏待了七個月。他尋訪齊白石,一位傑出的中國畫家和水粉畫家。左邊是齊白石本人,右邊是他的作品《蛙趣》,﹝咯咯笑﹞,絕妙的作品,我們等一會會談到它的相關之處。這是野口勇坐在門廊上的模樣,這裏是北京,當時英文拼音是Peking。他最後在這裏完成了很多畫卷,這是其中一幅。我們稱之為......他稱之為《北京繪畫》,我們仍沿用這個名稱。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個人體,但也是一種文字。立體主義的有趣之處在於——我們可以看到他用這概念思考和處理作品。立體主義就是一種符號學,是把形式思考變成符號語言的一種方式,一種抽象的方法,一種把空間理論化、操縱空間的方法。野口勇不想完全仿效這種方式,他在他看不懂的象形文字中找到自己的方向。看不懂象形文字其實非常有幫助,因為他可以將這些文字視為單純的圖像。作品有趣的是,他先畫抽象的部分,像象形文字的部分,但這些文字並沒有意義,不是真正的文字——但看起來好像是,然後才在上面畫上人體。他在尋找自己的特色、自己的符號語言、自己的抽象人體,和操縱這些人體的方式。這點很重要,因為野口勇經常被視為「東西融合」藝術家的鼻祖,而又多半焦點在日本、美國和他的關係上。他非常受不了這些言論,但即使到現在,仍然有至少一半文章在談到野口勇時,會將他視為日本藝術家。他選擇了屬於自己的一種東西方文化,他對此非常感興趣,並花了一輩子時間探討自己是怎樣的一道東西方橋樑。但在此我們看到,在他藝術生涯之初,正在奠下基調的時刻,他所選擇的東西方藝術特質,來自一位正好住在巴黎的羅馬尼亞民俗藝術家,和一位中國的畢加索。實在非常精彩。這是他自己選擇的大師、他選擇的導師。這是他獨闢蹊徑、自己混合東西方文化的方式。

這種心思逐漸在他作品中展現。右邊的人像作品稱為《死亡》或是《受刑者》,是件很知名的雕塑,是美國30年代之初反對私刑的眾多作品之一。那完全是另一個故事,結合了在美國的亞裔美國人社群與初期的民權運動。這是很精彩的結合。亞裔美國人社群非常支持美國民權運動,因此有許多著名的亞洲藝術家或美籍亞裔藝術家參加這些展出。左邊這件作品稱為《誕生》,野口勇當初希望兩個作品一起展出,卻不被獲准。藝廊負責人不願意同時展示《誕生》和《死亡》。她最後同意展示《死亡》,但仍然不展《誕生》。因為美國人比較喜歡暴力,多過於性。

﹝笑﹞

DAKIN HART:這兩個作品幾乎是同時創作的,時間非常相近。這兩個作品也讓我們看到野口勇開始闖去他自己的天空、自己的軌道、自己的世界。左邊的作品是《女王》,是一件混搭作品......就像請Oskar Schlemmer來做一個埴輪陶像。右邊的是一個他用盡50年時間的努力要建成的紀念碑,這是為了紀念本傑明·富蘭克林所做的,可以看到風箏、閃電和鑰匙。這些都是1932年左右的作品。

為了展示這種混搭的概念在他的藝術生涯中的進展,我再讓你們看兩件他特別壯觀的作品,屬於由摺疊鋁片製成的巨大雕塑系列。他小學時學過剪紙和摺紙藝術,他在藝術生涯中一直維持這興趣,用平面的材料來創造出立體的雕塑。左邊的作品是《雪舟》,是一種很長的——雪舟創作的風景畫卷非常知名,他畫的畫卷非常長,有一百呎那麼長。野口勇跟一位不是那麼為人熟知的畫家學習過這項技藝,我們現在正展出這位長谷川三郎的作品,他的大學論文就是關於雪舟,他其實也是日本很重要的一位藝術評論家,是在30年代第一個解釋歐洲抽象藝術的日本人。左邊的是《雪舟》,右邊的是《奧菲斯》。這可以說是成為了野口勇的標誌,他經常透過抽取事物本質和抽象的方法,呈現東西文化兩邊的元素。右邊的《奧菲斯》是一種像是星座的意象,以佈滿鑽孔與摺疊的鋁板來表現。再看到左邊,這是垂直捲起的畫卷。

他也創作這樣的作品,這可能是美國史上的第一件地景藝術作品提案,作品名叫《耕犁豐碑》,他提出製作一個金字塔,同樣,這件作品的底部應該有一哩長。作品會以輪耕方式展示,以讚揚這種所謂「平定西部」的不鏽鋼犁田工具。在右邊可以看到一個水泥蓋,上面立着一個巨大的不鏽鋼緞帶,令人聯想到犁田工具。不用說,這作品建不成。野口勇送了這提案給公共事業振興署,一個以不同花費嘗試幫助美國脫離經濟大蕭條的政府單位。你可以想像當一名政府官員收到這種提案,﹝咯咯笑﹞要建造這樣一個三邊各一哩長的......金字塔時會是甚麼表情。野口勇當時提議建在奧克拉荷馬。這裏的是——《耕犁豐碑》建不成,但紀念本傑明·富蘭克林的紀念碑最後成功建在了費城,屹立至今。紀念碑沒有完全按照原本設計,而是因為一些工程考量依照了另一個模型來建造,但仍可見這個持續的主題,可以回頭連結到《邊疆》這件作品,把人類置於這個宇宙的地球上某個特定地點的作品,然後讓我們不斷往上、往外連結。這是野口勇在差不多同時期,在30年代早期創作的作品,名叫《穿過雙腿凝視的男孩》。這是他的自塑像,包含了極為重要的細節,那是你在野口勇其他照片中無法看到的。因為雖然有上千張照片,但多數都是黑白照片,無法得知野口勇的眼睛是亮藍色的——這是我們要了解他的重要一點,因為那代表了他無法穿越界線的狀態。他看起來像是日本人,但他有藍眼睛,這讓他永遠游移在兩者之間,永遠無法隨波逐流,這一點是他身分認同的核心。同樣重要的,這裏有傅丹的一張照片。這是他在學校的個人照,他顯然是處於一個非常彆扭的階段。對一個擁有另類觀點和世界觀的人物來說,這種彆扭並不算是負擔,其實正是有這種彆扭,才能培育出獨特的觀點。這也是傅丹的作品經常探討得很出色的主題,這種的個人衝擊,還有從另類的觀點把我們共同的歷史改寫為個人歷史,是甚麼意思。我們顯然也可以從野口勇這幅作品中看到他表現的一種隱約的彆扭和另類的觀點。

接下來我們再看一些傅丹認為有趣、重要的一些對野口勇作品的詮釋方式。你可以在這張40年代的野口勇工作室照片中看到各種不可思議的多樣性。各種想像得到的作品......都透過同一種多樣性展現。有用木樁做的作品,看起來就像米粒,其實作品就是叫《稻田上的米》,很遺憾這件作品已經遺失。背後中央的是《鳥巢》,那件也是我們正在展出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到超現實主義的桌子,許多相連物件的一部分。也有像是月球上的景觀作品,還有其實是一道數學題的長方形白色大理石作品,名稱是《加等如減》。觀點非常豐富。這裏可以看到同樣的多樣性。因巴克敏斯特.富勒的影響,野口勇非常熱愛大自然的結構,然後透過尋找隱藏的大自然結構,去思考他的雕塑。所以左邊的作品是《鳥巢》。中間的作品《支柱體》是一個結構支柱系統,野口勇是為了悼念挑戰者號的意外而創作這件作品,這艘太空穿梭機於80年代末期墜毀。右邊這件精彩的作品就放在我們的花園,它是《無盡螺旋》,完美地混合了Brâncusi無盡的柱體和DNA的雙股螺旋。他將依次排列的複製物體和工整的數學,轉變成像生物似的、不完美的物體。這每一個部件的尺寸都不相同,全是手雕的,全都沒有正角、直邊或平整的表面。它的扭轉角度也不平均,如果你沿着每個角往上看上去,就會看得到。

這是傅丹很喜愛的作品,叫作《井》,改造自日式洗手缽,呈現了野口勇很重要的一個思想。野口勇的空間意識和年代觀念皆有銀河系般的尺度。他總是以地質的時間或是銀河的時間去思考,而不是——他想跳脫人類時間的框架。這件作品精妙之處在於它是循環的噴泉,所以水會不斷循環。這裏面裝了馬達,不是傳統的日式洗手缽。它表明了石頭和水的本質和它們的關係。當你在任何時候拍下它的照片——就像這張,石頭是雕刻者,而水是物料。但長遠來說,水才是雕刻者,而石頭是物料。水永遠贏得最終勝利。

這是野口勇在廣島拍的照片。他於1950年再回去,是應邀去製作一個紀念碑,紀念廣島的亡者,那是一個很美麗的紀念碑,但最後沒有製成,因為當廣島市領導委員會發現野口勇是美國公民之後,他們撤掉了委託——這是情有可原。但他把那次經驗轉化成其他藝術作品。你可以看到右邊是自塑像《臉盤》,還有左邊出色的作品是《孤塔》,像一幢被炸毀的公寓大樓。野口勇在兩件作品中都加入了植物材料。他邀請了花道藝術家合作,為作品添上這些植物。右邊作品的有趣之處是——野口勇很有幽默感,很擅長自嘲。他30歲左右就開始禿頭,這件作品就像是表達了他用稀疏髮絲來遮禿。

這些也同樣重要,有點像是生物學觀點。這是野口勇的兩件作品,一件是《種子》,目前M+正展出其中一個版本——這是原本的大理石版本。雪花石膏作品則是《吻》,野口勇帶了這兩件作品去紐約市某個拆除工地拍照。可以看出其中的寓意,就是在碎石廢墟之中,總是有新生和再生的可能。這兩件作品也印證了我剛才所說的,為了理解野口勇的作品,必須看過所有作品照片,才可以看到野口勇怎麼用不同方式看待和把玩這些作品。

另一個好例子是《印度舞者》這件作品。在右邊這張照片裏,他看到這件作品上爬滿常春藤時真是喜出望外。左邊是作品當下的模樣。我們現在不能讓常春藤爬滿作品,我們畢竟是博物館,和生物之間有着複雜的角力,因為植物會破壞本應能永遠保持原狀的作品。但我們經常會玩一些把戲來向他的觀點致意。接下來我會快速地講。這個美麗的莫埃來沼公園位於札幌,是在野口勇過世後,由他的好友和長期合作夥伴建造的。公園集結了野口勇所有的景觀設計概念。造訪此地是一個難忘的體驗。訪客可以爬上《遊玩山丘》,這是《遊玩山丘》其中一個版本,還有一件很棒的作品是《海泉》,各位應該要去參觀。這是個45分鐘的表演——我和傅丹就是在這裏初次見面,我們參觀了整個公園,並且一起花了45分鐘觀看這個表演。這件作品直徑將近二百呎,完整重現了《聖經》裏的大洪水:我們原本所在的地球被大洪水淹沒,然後地球又回復平靜。噴泉噴發時只要有一點陽光,觀眾就能看到完整的彩虹,是令人驚嘆的美景。

我無法全部講解這些照片,但我想以這張作結。因為有個神奇的巧合:今天是野口勇的生日。

﹝低語﹞

DAKIN HART:這是個美好的小細節。這張很棒的照片﹝咯咯笑﹞是野口勇80歲生日時拍下的。可以看到他很起勁地破壞那個蛋糕——

﹝笑﹞

DAKIN HART:把蛋糕切塊。所以我覺得......其實是鄭道鍊建議的,而我也覺得非常恰當,就是我們藉此機會來慶祝野口勇的生日,和讚頌他獨特的世界觀。我們有這個機會,是因為有這樣的展覽,有像傅丹這樣的藝術家,還有很多繼續追隨野口勇腳步的藝術家,探索他的理念,讓它歷久常新。這當然也是我們博物館最核心的任務,我們機構的目標就是要延續野口勇的藝術遺產。老實說,我在野口勇博物館工作的六年期間,這次經驗是最能發揮到這一點的:我們和鄭道鍊、M+和傅丹合作,在M+展亭裏展示了一個美麗、詩意盎然、錯綜複雜又動人心弦的展覽,我希望各位都能去參觀,感謝各位。

﹝觀眾拍掌﹞

「有沒有別的方式可以進一步理解『對位變奏』這個意念,以及兩位藝術之間的連繫? 」

Dakin Hart:你可以嘗試從爵士樂來理解。野口勇就好像是經典旋律(如《My Favorite Things》),而傅丹就依循它的神韻,藉多重而饒富趣味的連繫、重新演繹和延伸拓寬來審視和探索。

鄭道鍊:已故美國文學評論家薩依德是後殖民研究的開山鼻祖之一,他還酷愛音樂,對這方面的知識極為淵博。他曾利用「對位」這一音樂用詞作比喻,用以理解諸如倫敦等帝國大都會的文化,探討十八、十九世紀的英國文學作品,如康拉德1899年出版的《黑暗之心》乃至奧斯汀的小說。簡單而言,薩依德認為這些經常被視為純粹「英式」的小說,其實包含了無數反映大英帝國在世界各地的帝國主義面貌和殖民經驗的元素。他在1993年的重要著作《文化與帝國主義》 中提及:「文化遠遠不是單一的、統一的或自成一體的。它們實際上含有的外來『成分』、『異物』或差別等等比它們有意識地排斥的要多。」野口勇和傅丹猶如兩段時而交織、時而獨立的旋律,他們除了產生「對位變奏」,兩人對文化的理解想必也與薩依德一樣。

「兩位藝術家的作品有何關係?例如在展廳中央的木造亭子中,野口勇的《Akari》PL2 型燈具和放在燈具前方的傅丹作品《拜拜》。」

在有白色牆壁及淺灰色地面的展廳中,可見一個大型的木亭子,裏面有各式各樣的雕塑,分別放在圓形的小底座上。亭子兩側掛有巨型的方形紙燈籠,其中一個燈籠前方可見一幅黑白凹版印刷作品。

傅丹的黑白凹版印刷作品《拜拜》,掛在野口勇大型燈具《Akari》PL2前。兩件作品均於展廳中央、傅丹的大型木造亭子裝置中展示。照片 © 何兆南

Dakin Hart:野口勇喜歡「akari」一詞(日語,意指「光」),對於表達「光線」和「光明」的雕塑來說,這無論就字面還是比喻而言均是貼切的名稱。「光」可用來比喻無數事物,當中以宗教和精神的象徵意義最為明顯。將《Akari》PL2燈具掛在木亭子中,帶來某種神聖氣氛,可視之為在不同文明間不斷碰撞之際,一種以雕塑進行的宣道。

「為何有些展品在展覽小冊子上不設解說?在沒有解說的情況下,該如何好好理解作品?」

鄭道鍊:須要留意的是,小冊子上所載的解釋,不過是眾多可能的詮釋方法之一。視覺或造型藝術作品與文字之間的關係,既重要而有助益,同時又可因其開放而失控。換言之,假如一件藝術品只能有一個意義,或只可以一種方式詮釋,那麼就沒有把它造出來的理由,寫出來就可以了。這樣並非說所有詮釋都正確或合理,有些詮釋的確比其他出色,但只要合乎情理,好的詮釋亦數之不盡。我們希望為觀眾提供一種好的詮釋,但又不想他們過度倚賴我們的解說;我們希望鼓勵他們獨立觀賞和思考。

「請問《遊玩雕塑》附近,會否設置便利輪椅使用者的無障礙設施?目前放置該作品的草坪比地平高出一級,而相關的文字介紹則平放於草坡,令輪椅使用者難以靠近觀賞。謝謝。」

鄭道鍊:謝謝你的提問。建立一間新的博物館要經過一個過程,而我們自2016年起就在M+展亭舉行短期展覽,藉此不斷實驗及探索如何向不同觀眾呈現、詮釋和分享藏品。通達服務十分重要,亦是我們努力學習和改善的一環,你可按此了解我們為此展覽提供的通達服務。我們明白這些服務仍有可改進之處,因此你的意見(就如這條提問!)尤其重要,並能鞭策我們在日後精益求精。

篇幅所限,為求清晰,以上問題均稍經編輯。此文章原於「M+ 故事」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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