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
《胡越的故事》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是許鞍華的創作歷程中一個關鍵性的作品。首次與合作慣的編劇陳韻文拆夥後,《胡越》拍的是她自己構思的故事,也開始脫離了《瘋劫》和《撞到正》那個背負着傳統和過去重壓的密封世界,而且重新承接電視時期的寫實路線(譬如說《獅子山下之來客》的越南難民題材),為《投奔怒海》的出現打下了基礎。
正因為《胡越》作為轉捩點的特殊地位,它也是許鞍華作品中內部張力最強的一部。它表面上完全放棄了形式方面的努力,而依循傳統的說故事方式,平實地敘述一個殺手片類型的傳奇故事,而且基本上環繞着胡越 (周潤發飾)的視點,使觀眾易於跟隨。但骨子裏,影片通過聲帶與影像的分裂引進了另一個視點,也因而重新質疑到影片敘述者的身分,以至於整個敘事結構。
一切源自聲帶上讀出的胡越致李立君(繆騫人飾)的三封信。在指謂的閱讀層次,自然是所有影像都是眞的(現在式),片初第一封信的畫外音是倒敘(因為信已寄出──畫面是難民船漂流進香港水域), 第二封信的畫外音與影像同時(因為見胡越寫信及立君讀信),結尾的第三封信的畫外音則是一個前敘(因為畫面是胡越海葬沈靑(鍾楚紅飾),當時信尚未寫)。這種理解的背後,是肯定影像駕馭聲帶的常規,無論時態或真確性皆以影像為依歸。這也是最直覺的一種閱讀,背後假定的敘述者是在畫面以外全知的導演,幾次畫外音也只是為了經濟或製造反諷的一種手段。
但為甚麼不可以聲音為主、影像為副呢?換句話說,三次讀信的畫外音才是現在式,所有影像不過是閱信者/憶信者當下瞬間意識的浮現。但這也有兩個不同的可能性。首先如果畫外音的主人是胡越, 整個電影便是他向觀眾憶敘的一段過去,而他的回憶又是由那三封信的內容所引起。這個閱讀假定的敘述者便是胡越本人,畫外音也因此有着結構性的意義,成為回憶者與被回憶的過去中間的一道橋樑。
不過更有趣的是另一個可能性[1]:畫外音的主人可以是李立君這收信者,胡越讀信的畫外音不過是她閱讀信時心底裏響起的聲音[2]。電影的影像也因此是從她的視點出發的一堆幻象!換句話說,那可以完全不是曾經發生的實事,而只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不要忘記她一直暗戀着胡越,但卻得不到他。從這個角度看,第三封信上寫的(胡越、沈靑和阿三(羅烈飾)將經班丹島赴美)可以是真實,影像(沈靑、阿三喪生)反而是虛構的了。
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封信的畫外音段落由胡越伏案而書的鏡頭開始,經過一連串配合信的內容的畫面蒙太奇後,最後竟以一個立君床上閱信的鏡頭作結。這鏡頭可以說並無任何敘事的作用,卻正好突出了立君的視點及她代表的「現在」時態,從而將菲律賓唐人街的歷險以至整部影片放進一個嶄新的角度。這個閱讀顯示,影片的敘述者是李立君,整部電影也是她重讀三信時腦中的幻想。她在影片的後三分二不再出現(因為劇情已隨胡越去了菲律賓)也正好和一般情形下敘述者停留在畫面之外的原則一致。或者說,她成了導演(也是最終的敘述者)在敘事體內的替身!
(2)
無論從題材、意念,以至整個表現形式,許鞍華的首兩部作品皆可以相提並論,當然這和兩片的編劇都是陳韻文有莫大關係。許鞍華在《瘋劫》有頗大的創作自由。但《撞到正》的拍攝卻受到很大的製作和商業壓力。到《胡越的故事》她相當成功地結合商業和藝術的成份,在B級殺手類型片的格式內貫注了嚴肅的題旨。但當然這兩者之間存在着一定的張力,影片也因此搖擺於悲劇與通俗劇、浪漫與寫實、流麗風格與簡約技巧之間。
經過《撞到正》的商業考驗和《胡越》的折衷之後,《投奔怒海》是另一部再不妥協的野心之作。 但它和首作《瘋劫》在美學上的對立,又是那麼尖銳和突出。《瘋劫》近於俄國形式主義的傳統,在電影範圍可以說是蒙太奇美學的路子:鏡頭細分、場面簡短、特寫繁多、強調影像和意象上的對立、支離的敘事結構、時空交錯;加上不少表現主義的特徵,如流麗的影機運動、頻密的主觀視點、強調光影和環境氣氛等。反觀《投奔怒海》卻以現實主義為基調,接近歐陸古典電影的傳統:靜止的長鏡頭、以中、遠鏡及客觀視點為主、強調畫面內部的戲劇及演員的演出、傳統順時序的敘事結構等。
《撞到正》雖然比較蕪雜,但絕對和《瘋劫》屬於同一陣營[3];折衷的《胡越》大體上也是着重簡約的技巧和經濟的鏡頭調度,與類型本身要求的風格化頗有一段距離。而這兩組作品的對立,除了美學形式之外,更出現在題旨的層面。
《瘋劫》的形式結構是封閉的,影片中呈現的世界也是如此。《撞到正》 和《瘋劫》一樣,同樣取材自中國傳統的迷信和風俗:超渡亡魂、紅色代表猛鬼的迷信、斬雞頭、剖腹取嬰、鬼上身、陰陽眼、問米婆、冤魂索命、和尚治鬼……。這些元素有兩個共同特徵,一是它們屬於中國民間的古老傳統,二是皆與死亡有關。《瘋劫》結尾嬰兒的出生及狂暴的消散彷彿代表了一線曙光, 但救出嬰兒和連正明的,卻是阿傻母親及她那來自傳統的非理性舉動──影片的世界仍然密封在傳統的陰影之內,救贖也必須自傳統中尋。《撞到正》到後來必須出動和尚才能治鬼,而兩者都是傳統內的東西;最後捉漏一隻鬼,也暗示了整個循環將會繼續,並無任何理性或意志的力量,足以驅散影片世界內傳統的幽靈。
反觀《胡越》在形式上可以說是封閉的,但它的世界卻不算密不透風。雖然胡越在結局時回復到孑然一身,重返海上,但在得而復失的過程中,他個人的道義承擔和與逆境奮鬥的努力,卻得到完全的肯定。唐人街也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但胡越終於能夠逃了出來。雖然首尾出現的茫茫大海不見得便是一個可以樂觀的開放天地,反而宿命的感覺相當沉重,但那個憑意志在宿命的處境下奮鬥的意象,卻頗有存在主義的積極色彩。《投奔怒海》沒有《胡越》那麼強的英雄主義和浪漫情懷,但芥川(林子祥飾)最後雖然身死,卻救出了琴娘兩姊弟(馬斯晨及郭軍藝飾),也肯定了那種人道主義的精神;另一方面,祖明(劉德華飾)、阿成(張錦雄飾)和夫人(繆騫人飾)等在逆境之中,也全不肯「認命」。
如果說《瘋劫》和《撞到正》受過去的傳統及死亡所吸引,《胡越》和《投奔怒海》卻起碼肯定當下,肯定求生的掙扎,雖然同樣對將來不感樂觀。
其實《投奔怒海》在形式的層面仍是封閉的,儘管視界已較為開放。影片初段看似散漫,但幾乎每一個細節都是伏線,都會在後段找到回應。比較明顯的例子有井上(王守謙飾)一首一尾出現、筍伯的皮靴、琴娘的三次小便等。但更含蓄的對比亦比比皆是:芥川兩次為小孩唱歌,含意迥異──首次是被邀應酬式地唱給大夥兒聽,這場只用一個固定的大遠鏡拍下來;後來是琴娘哽咽唱不下去時,芥川主動開腔,鏡頭從特寫拉後升高上屋頂,溶接上海港大遠景,整場戲感情豐富,調度精確,令人難忘。又如芥川初次回酒店房間,第一件事便是從攝影箱拿出相機觀望,與後來出賣相機前收拾一場遙遙呼應,他對相機前後態度的不同,象徵了他信念和身分的轉變。再如琴媽(郝嘉陵飾)賣淫當夜穿的花布衣服,後來卻穿在咖啡檔工作的琴娘身上,且同樣塗上了口紅──她已在墮落的邊緣,果然當晚便準備獻身給芥川。開場北越軍入城的一個長鏡頭,影機從坦克車搖高到路旁窗內及露台上觀看的群眾;琴媽自殺前也有一個長長的搖鏡,掃過同是看熱鬧的鄰居,不過這回是從右至左,最後下降到琴媽的面上──同是目擊而對象迥異,兩者對比有強烈的反諷:光榮與恥辱,歷史與個人,假象與真實……例子可謂不勝枚舉。
如果說《胡越》和《投奔怒海》的世界比較開放,可以是指影片對「將來」仍有所投射,有所憧憬。在《瘋劫》和《撞到正》裏,劇中人關心的只是過去,或者被過去所纏繞;「將來」從不受到考慮,或者只會是過去歷史的重演。反觀琴娘或胡越,却掙扎脫離了過去的世界,儘管前程未卜,但總孕育着一點新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