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眼於物質的中國當代藝術
物質性是甚麼?它為何重要?藝術的物質性如何隨年代和文化而轉變?
所有藝術都由物料構成。而着眼於藝術品的物質性,就是要強調其構成物料的特點。在當代藝術中,物料往往是作品的基礎,它不僅是傳遞意念或情感的工具,更體現了作品自身的主題。物料可以使人聯想到社會階級和文化傳統,更可以是無形和抽象的,例如是聲音以及將它消除。
視覺藝術希克資深策展人皮力將在下文闡述「希克獎2019」展覽中三件作品的物質,包括棚架、聲音和生絲。
談物質
藝術家創作新作品通常從採用某種物料開始。無論是甚麼作品,如何處理物料都是考慮的因素。然而,對很多當代藝術家來說,物料漸漸成為其作品的主題本身,而非用以傳達意念的工具。
梁碩在其作品《山頂裏》(2019)把物料視為文化資訊。他從香港常見的竹棚架汲取靈感,在M+展亭的平台搭建竹棚結構,讓觀眾置身其中。竹和竹棚架是人類自古已經採用的物料,是源遠流長的技術。而有趣的是,這項技術至今仍被廣泛沿用,即使在香港這樣的大都會中,依然隨處可見。
點綴於竹棚架各處的塑膠花是此作品物質性的另一面重要層面。梁碩的作品以對中國社會的透徹理解為基礎。當代藝術總被歸類為精英、教育程度高及富裕階層的文化,然而,在中國頗多人仍處於社會和經濟階級的下層。因此,梁碩選取這個階層日常生活中的廉價物料:竹棚架和塑膠花。塑膠花代表一種在物質上力臻完美的方式,卻礙於金錢有限而力有未逮。
在香港,維修工程完結後 ,竹棚架就完成任務,被拆卸移走。對梁碩來說,此物料的這一特點令其擁有另一層文化意涵,就是指涉中國傳統故事中的桃花源,而此元素就成為作品的靈感來源之一。在該傳統故事中,人們無意間發現一片世外桃源,但再次尋訪時,桃花源已不復存在。梁碩遂以饒富趣味的方式從故事中取材,利用竹棚架建成可輕易解構和拆除的臨時建築結構。展覽於5月完結時,整個結構就會被拆掉移走,就像桃花源般不復存在。對梁碩而言,竹棚架是透視此物料背後的文化脈絡的方法。
梁碩在作品中探討物質的無常,與楊嘉輝作品《消音狀況#22:消音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2018)的物質性互相呼應。在作品中,楊嘉輝指導交響樂團在演出時把樂器消音,藉此把焦點引向樂手發出的其他聲響。這是一種不同於尋常的物質形態,多數人甚至不把它視作「物質」。然而,在觀看楊嘉輝的作品時,聲音顯然就是作品的主要媒材,它是作品的主角,用作探研作品的意念,而它本身就是透過消音這種對樂器物質特性的介入而產生的結果。
楊嘉輝作品中的物料不光只有聲音,也包括聲音的消除。藉着把交響樂團消音,人們能聽到原本不被注意的其他雜音。這種物質多半難以捉摸辨認,因為它無形無象,只能隨着樂手的動作才可在腦海追尋它的痕跡。
聲音媒材也具有提示的作用。沒有音樂,但憑着各種雜音和人們的動作,仍能在腦海中重構部分的音樂。這種無形的雜音、白費的聲音,有點像胡曉媛利用廢棄物料創作的作品。楊嘉輝和胡曉媛皆在作品中利用和凸顯原本不為人注意、不是主角的物料。
胡曉媛的作品《石疑》(2019)圍繞物料自身。她曾以「綃」創作很多作品;「綃」是一種半透明的生絲,輕巧而堅韌,而且與梁碩所用的竹一樣,在中國文化中歷史悠久。她以最傳統的方法製綃,把它置放在室外陳化,長達數月甚至一年。對她來說,綃並非單純就是布料,它是來自於動物,是一種飽含生物特徵的物質,充滿「生命的温度」。
胡曉媛以綃覆蓋作品中所有其他物品。她收集各種廢棄物並以綃包裹,藉此丈量這些物料,並延伸它們的意義。其他物料包括肥皂、毛髮、磚塊,甚至石榴;她亦採用了建築工地的廢料。這層綃既改變了這些組件的形狀,卻又保留了它們原來的質感紋理和人情況味。覆於其上的纖維物細緻地勾勒出物品表面的細節。隨着時間流逝,物品出現變化,水果緩緩乾癟收縮,綃也日漸腐朽。物品表面的損傷和標記,以及物品與生絲之間日漸形成的空隙,記錄着此中發生的種種蛻變。
在這個層面,可以看到胡曉媛跟其他兩位藝術家的共通之處,尤其是梁碩:物料不僅是物料本身,也蘊含社會和個人資訊。絲和竹的固有文化身分從一開始就顯而易見,兩種物料都是傳統中國文化的象徵。
長久以來,大部分中國藝術家都着重藝術意念多於物料的選擇。他們以藝術為工具,展現對社會和政治的看法。然而,今天很多藝術家不再只視物料為達到目的的手段,而是從物料的物理屬性和文化聯繫本身出發來創作藝術,他們的意念與物質特性及如何發揮物料密不可分。對我來說,這是這一代中國當代藝術家昭著的特色。
此文章原於「M+ 故事」發佈。
皮力是M+的視覺藝術希克資深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