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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16日 / 姚嘉善

共同立足之地:《亚洲土地》背后的精神

横向照片中是一个拥有白色墙壁、灯火通明的房间。在一个长方形的门口后方,有一件由数以十万计小泥人组成的装置作品。装置的空间中,散布着一面面较小的白色墙壁和一根灰色柱子。数目众多的小泥人都是深浅的不同棕红色,颜色有些微差别。一个女人在场边驻足观看。

安东尼‧葛姆雷的《亚洲土地》于2021年M+的展览现场

视觉艺术主策展人姚嘉善剖析安东尼‧葛姆雷的装置《亚洲土地》背后的历史和意念。

《亚洲土地》是一件体现群体精神的作品,它发轫于土地必不可少的元素──泥土、矿物和水,并经由人们的接触而转化──借着参与者触摸和捏塑陶泥,形成一个个独一无二的人形。作品最终由约20万个小泥人组成,深刻地表述何谓身体、人类能动性、艺术协作,以及由观者与被观者共同建构的意义。

横向照片中可见数百个小泥人站在紧紧地站在一起,每个泥人都有身驱和头部,双眼朝上望向镜头。小泥人呈深浅不一的棕红色,每个都有不同的尺寸、形状和印记。画面中央的小泥人拥有一个又大又扁的头部,颜色较周围的泥人浅。

《亚洲土地》局部

《亚洲土地》是安东尼葛姆雷《土地》系列的第六件作品。该系列始于1989年,每次创作《土地》作品时,葛姆雷都会在选定的地点邀请一群当地人,亲手以当地陶泥塑造小泥偶。 《土地》系列曾于欧洲、英国、澳洲和南美创作,而《亚洲土地》因参与者众,创作地点的土地面积广袤,是迄今规模最庞大、最具雄心之作。

这个项目在葛姆雷1995年首次踏足中国时已正式启动,然而,他在多年后才物色到合符条件的地点。 2003年,在英国文化协会的支持和穿针引线下,他终于找到了位于广州市郊的象山村这个聚落。在五天的时间内,村内不同家庭的祖孙三代,合共数百名村民在广州美术学院学生团队的协助下,用当地铁质含量丰富的泥土亲手捏成一个个小泥塑。葛姆雷向村民提出三个简单要求:每个泥人要如手掌般大小、可独自站立,并有一双朝前极目远望的眼睛。在这几项要求以外,创作者可自由发挥。

以身为器

在构思《土地》系列时,葛姆雷彻底摆脱了过去以一己身体为主体的惯常创作方式。不同于其他削木凿石来雕塑人体的艺术家,葛姆雷热中于有诸内而形诸外的铸造手法,以自己的躯体为素材,制作占据各种空间的雕塑。在1980至1990年代间,葛姆雷一直以自己的身体摆出各种姿势,为之制作模具,再以铅覆于其表面,或在模具中注入铁铸造成型,放置于不同的建筑物或户外场地。

很多人说,身体对葛姆雷来说并非主题,而是工具,用以「探索自己的意识经验,即知觉、情感、思想,是如何发生在物理世界之中」。[1]葛姆雷对雕塑和身体的看法,大致可以追溯至他在印度生活的三年。当时他二十来岁,正在修习南传佛教的义理,尤其醉心修炼内观静坐,借此训练专注于身心合一。 「我对于抽象身体的概念,是从佛教而非西方经典领悟的,」葛姆雷说,「我由此想到,你可以创作关于存在而非动作的雕塑,你可以让雕塑成为反思的工具,而非叙事中所呈现的一个定格。」[2]

横向照片中可见六个一模一样的雕塑在海滩上。它们散落在各处,离镜头的远近不一:一个站在潮池中,另一个在潮汐线位置,其他则在海中。一只鸟儿站在潮池中喝水。远处可见一个浮标。

在英国克罗斯比海滩展出的《另一个地方》(1997)

上述创作手法可见于葛姆雷的早期作品,例如《土地、海洋和空气 II》(1982)。这是一组以这位艺术家的身躯倒模制作的铸铅雕塑,它们在海滩上或蹲坐,或跪地,或站立,指涉作品题目中的大自然元素。在《世界观的测试》(1993)中,葛姆雷进而以身体作为探索建筑空间的工具。五个一模一样的人体雕塑以不同方位摆放,有的蜷缩一角,有的以首碰壁,借此引发各种的情绪状态。 《另一个地方》(1997)则由一百个相同的伫立人体雕塑组成,它们散布于英格兰西北的海岸线上,默默地凝望大海,身影随着潮起潮落,时隐时现。这些早期作品的创作和展出过程,将身体视作记忆、感受和知觉的容器,同时是物理世界的自然延伸。既审视内在自我,也探究存在于世的状态,这种双重探索构成了葛姆雷艺术探研的核心。

从一到众

在构思《土地》系列时,葛姆雷不再聚焦于自身的躯体,转而探究集体身体的意念。这种全新的创作手法不单凸显多重性、重复性和表现尺寸比例的新方式,同时采取彻底合作的模式,把创作过程交托他人。每组《土地》系列的雕塑均是手工制作,而且体积细小,借着这种创作过程,把自我分散于众人之中。

横向照片中可见数百个小泥人密集地站在一起,每个泥人都有身驱和头部,双眼朝上望向镜头。小泥人呈深浅不一的棕红色,每个都有不同的尺寸、形状和印记。画面中央的小泥人较其他小泥人高和深色。

《亚洲土地》局部

横向照片中可见三行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每组照片都由一张人脸的特写肖像和小泥人照片组成,前者在左,后者在右。照片中的人年龄和性别不一;小泥人的形状和尺寸也各有不同。

张海儿的《观者与泥人》将每位泥塑制作者的肖像与他们制作的泥塑照片配对在一起展出

横向照片中是一个展览空间,有两面白色墙。远处的墙上是一张清单,以十二直行列出名字;一个男人站在墙前阅读名字。左方墙壁设有一张细小的写字桌,墙上贴着很多小纸张。一个女人在桌上写字,她后方的另一个女人则触碰墙上纸张。

《亚洲土地》于M+展出时,旁边展示一张清单,列出所有泥人制作者的名字

横向照片中可见很多张贴在墙上的纸张,每张都写有文字或画上细小的蛋形图案。画面中间偏右可见三张折成某个形状的纸张,看似一只有两只眼睛的公仔。

访客在观赏作品后留下感想

横向照片中是一个拥有白色墙壁、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面有上十万个小泥人。数目众多的小泥人都是深浅不同的棕红色,颜色有些微差别。

《亚洲土地》展览现场

横向照片中可见数百个小泥人密集地站在一起,每个泥人都有身驱和头部,双眼朝上望向镜头。小泥人呈深浅不一的棕红色,每个都有不同的尺寸、形状和印记。画面中央的小泥人较其他小泥人高和深色。

《亚洲土地》局部

横向照片中可见三行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每组照片都由一张人脸的特写肖像和小泥人照片组成,前者在左,后者在右。照片中的人年龄和性别不一;小泥人的形状和尺寸也各有不同。

张海儿的《观者与泥人》将每位泥塑制作者的肖像与他们制作的泥塑照片配对在一起展出

横向照片中是一个展览空间,有两面白色墙。远处的墙上是一张清单,以十二直行列出名字;一个男人站在墙前阅读名字。左方墙壁设有一张细小的写字桌,墙上贴着很多小纸张。一个女人在桌上写字,她后方的另一个女人则触碰墙上纸张。

《亚洲土地》于M+展出时,旁边展示一张清单,列出所有泥人制作者的名字

横向照片中可见很多张贴在墙上的纸张,每张都写有文字或画上细小的蛋形图案。画面中间偏右可见三张折成某个形状的纸张,看似一只有两只眼睛的公仔。

访客在观赏作品后留下感想

横向照片中是一个拥有白色墙壁、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面有上十万个小泥人。数目众多的小泥人都是深浅不同的棕红色,颜色有些微差别。

《亚洲土地》展览现场

这些数目庞大的小泥人站在一起,纵然是统一的整体,但《亚洲土地》散发的能量亦源于每个人偶都是独一无二,以及它们与每位制作者的关连。 2003年作品创作期间,葛姆雷委约广州摄影师张海儿为每位创作者拍摄肖像,并搭配他们的泥塑照片。镜头紧紧地捕捉创作者的眼神,令观者聚焦于他们凝视的目光,让我们不禁想像,他们自身的个性和态度,有多少已传递至柔软的陶泥中。这三百幅照片名为《肖像与泥人》,是《亚洲土地》展览的重要组成部分,提醒我们每个雕像皆代表一个生命、一个生命的回忆,或者一个可能孕育的未来生命。

观者与被观者

众多小雕像紧凑地聚拢在一起,这种密集的布局令《亚洲土地》散发宁静祥和的感觉。在葛姆雷其他作品中,这种静止感可见于一个个独自置身野外、凝望远方的人像雕塑。香港观众也许对《视界》并不陌生,该系列于2007年开始展出,并在2016年移师香港。当时一具具由人体模铸而成的雕塑,分别矗立在大厦屋顶、行人广场,以及熙来攘往的交界路口,鼓励人们在节奏急促的城市气氛中观看,又被其观看。这类以溯源至葛姆雷身驱的雕塑,代表着一个孤独沉默的观察者,默默见证当下和未来的世界。

纵向照片中可见一个金属人形雕像的背面,雕像呈站立的姿势,站在大楼边缘,面向密集的高楼大厦。

《视界》(2016)于香港展出

在《亚洲土地》中,这个孤独的身影却是我们每一人。当一个个小泥人密密匝匝紧挤在一起,拒绝让我们进入其中,我们就只能在场外孤身伫立,敬畏赞叹。我们是茫茫大地的凝望者,小泥人犹如片片草叶,形成漫无边际的草地,完全覆盖地面,而斑驳的灯光和深沉的陶土,仿佛浮云飘荡投下的云影。

葛姆雷曾表示,观看的过程对他的艺术实践非常重要:「我相信,除非你把观者的身体置于岌岌可危的境地,否则难以触动观者的反应。」[3]《亚洲土地》的单一视点,淋漓尽致地说明了何谓艺术观看的体验。那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当我们观看遍地如人海的雕像,它们也反过来凝视我们。

横向照片中是一个拥有白色墙壁、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面有上十万个小泥人。装置空间中可见右后方有一根灰色柱子。数目众多的小泥人颜色都是深浅不同的棕红色,颜色有些微差别。每个小泥人都有两只眼睛,朝上望向镜头右方。

《亚洲土地》展览现场

这种角色的转换令观者成为焦点,并赋予作品一种观看的能动性。作为观者,在《亚洲土地》的场边驻足观看时,我们体会到小泥人眼中殷切期盼的力量,以及它们蓄势欲动的张力。与此同时,我们也确切地意识到自身跟它们立足于同一片土地。对于作品的用意,葛姆雷是这样形容的:

这件作品提出三个关于存在的问题:「我们是什么?」、「我们从何而来?」和「我们将往何方?」在面临第六次大灭绝之时,此作颠倒了艺术品与大众的正常互动,令观众成为作品凝视的对象,让我们意识到自身对未来、对未来的新生命以及对前人的责任。 《亚洲土地》让无声者发声,并体现我们当下的困境──一个弥漫着迁移、抗争、人口过剩和气候危机的时代。[4]

简而言之,我们所要面对的,是生而为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及身为人类的我们如何看待当下的存在。尽管如此,观看《亚洲土地》的孤伶之感并不代表被动;相反地,这是为了激发我们的自我意识,明白人类乃一集体,启示我们为地球的未来承担责任。

还乡

这次M+的展览,是《亚洲土地》首次于专门建造的博物馆空间内展示。这件作品自完成以来,大都在临时场地中展出。 《亚洲土地》在2003年于广州一个地下停车场进行首展,并于一年之内再于三个中国城市巡回展出:北京的博物馆、上海的仓库和重庆的超级市场。接下来的几年,作品也相继在东京、悉尼和新加坡展出。

本次展览则把《亚洲土地》设置在正规的展览空间之中,由此再次提出关于艺术的基本问题──如何创作、谁可创作,以及如何观赏。或许更重要的是,这次《亚洲土地》的展出标志着作品的还乡──回到中国的土地。面对香港以至世界各地的政治分裂日渐加深,加上全球疫症大流行带来的种种未知,这件作品促使我们深思人类集体和对未来的共同责任,似乎尤其别具意义,甚至不可或缺。

安东尼·葛姆雷:亚洲土地
安东尼·葛姆雷:亚洲土地
7:36

安东尼‧葛姆雷与姚嘉善回想《亚洲土地》的创作和布置过程

视频文稿

安东尼·葛姆雷:(英文)这件作品提出三个关于存在的问题:「我们是什么?」、「我们从何而来?」和「我们将往何方?」

姚嘉善:(英文)好的艺术作品能让观众重新审视或思考他们处身于世界的位置和角色。

安东尼·葛姆雷:我想做些直接、实在的东西,所以我开始制作小型的黏土。在英国的《土地》,还有马模的《欧洲土地》后,我开始思忖:中国是未来所在。这会是最大、最壮观的作品,因为要反映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我希望这个由集体亲手塑造、注入意识的「土地」会令你思考你和过去以及未来的关系。

我在1995年到中国,尝试想办法成就此作。我到了济南,到了山东省,看了不同的陶土工厂。

安东尼·葛姆雷:很简单,三个要求:它要如手掌般大、垂直站立的、视线朝地平线之上。

你们有丰富经验。

传译员:他们只有想法,但你们有经验。

谭嘉欣:当时我应该是六年级,12岁左右。当时是小学生嘛。可能是想让他们发挥自己的想象丶创作能力,都是自己自由发挥。

谭雪娇:他会经常说到一些词,就是connect(联系),还有heart(心)。按下去的那一刻,就好像帮泥人装上了心脏的感觉。感觉他在做一件事情是希望当地的人能够跟自己的土地连接起来,这种亲密的感觉。第一次参与有差不多三百人的一个艺术项目,当时觉得很新奇,你会发现原来艺术是可以让不同的人在一个很特别的环境下进行一场交流。

江锡全:他那种泥土制作基本是要防止裂开,颜色要统一。我们的泥一般从山中挖来,一定要铁质重的才能烧成红色。

江巨文:重点是那一双眼睛。眼睛必定要朝天。这代表沉思、代表探索,也就是摸索人类发展的步伐。通过我们村民和学生共同努力,终于制作了数十万个小泥人,集中在广州进行展览,然后推向全世界。

安东尼·葛姆雷:即使在香港,我们也更清楚意识到,集体和人类共同体的概念。我认为这很能启发人心。

姚嘉善:我认为这件作品如何在博物馆里重生也是很值得深思的。作品焕然一新丶获得新的生命,被装置参与者赋予全新的创意,也与原本的创作者得以再度相连。

我们很想找到一群可以从头到尾参与全个过程的人。最后招募到约二十人参与。

李卓翘:现在回想,其实他们给予我们很大的自由。我们能自由发挥,拼出图样,或拣选泥人。甚至有些泥人较亮,有些较暗,都靠我们自行比较。所以过程是开心的,因为能自由地在艺术品上发挥是令人很满足的事。

谭敏晴:因为是泥,你可以看到(人们)怎样用手操控,每一道质感如何造成。我会想象人们当时制作的情景。有些人在侧边留下很多捏痕,我觉得那很像饺子,并想象制作者是不是有做饺子的习惯。有很多这种联想。

许彦彤:我在拼砌的时候(将泥人)拿在手上,发现有些手留下的形狀跟我的手一样,于是就感到原来我们的关系可以这么近。所以我觉得……这是连系的感觉。

邝俊轩:站在一个指定位置,就会看到二十万个泥人。我觉得这有点反映了世界或社会,。不是說一件大型作品只是虚有数字,其实微观细看的话,(泥人)都有各自的故事。有些有签名,有些比较大丶比较小,有些是形態特别的。

安东尼·葛姆雷:非常好,太美妙了。你们真是了不起,保持着吧。非常感谢,真的做得很好。

姚嘉善:这件作品要求观众放慢脚步细看,并思考个人与它人丶它方以至全世界的联系。

安东尼·葛姆雷:我希望《亚洲土地》让无声者发声,并体现我们当下的困境——一个弥漫着迁移、抗争、人口过剩和气候危机的时代。此作颠倒了艺术品与大众的正常互动,令观众成为作品凝视的对象,让我们意识到自身对未来、对未來的新生命以及对前人的责任。

想亲眼观看《亚洲土地》?欢迎到展览页面查看展览详情。所有《亚洲土地》照片:© Antony Gormley;摄影:梁誉聪;M+,香港,由香港匿名人士捐助博物馆购藏,2015。 《另一个地方》及《视界》照片:由安东尼‧葛姆雷工作室提供;© 版权所有。

  1. 1.

    Richard Noble, ‘An Anthropoetics of Space: Antony Gormley’s Field’, in Tu di: Asian Field/Antony Gormley, ed. Richard Riley (London: British Council, 2003), 193.

  2. 2.

    Antony Gormley, Antony Gormley On Sculpture, ed. Mark Holborn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2015), 143.

  3. 3.

    Ibid., 51.

  4. 4.

    安东尼‧葛姆雷与作者于2022年1月的交谈。

姚嘉善
姚嘉善
姚嘉善

姚嘉善是M+的视觉艺术主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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