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立足之地:《亚洲土地》背后的精神
视觉艺术主策展人姚嘉善剖析安东尼‧葛姆雷的装置《亚洲土地》背后的历史和意念。
《亚洲土地》是一件体现群体精神的作品,它发轫于土地必不可少的元素──泥土、矿物和水,并经由人们的接触而转化──借着参与者触摸和捏塑陶泥,形成一个个独一无二的人形。作品最终由约20万个小泥人组成,深刻地表述何谓身体、人类能动性、艺术协作,以及由观者与被观者共同建构的意义。
《亚洲土地》是安东尼‧葛姆雷《土地》系列的第六件作品。该系列始于1989年,每次创作《土地》作品时,葛姆雷都会在选定的地点邀请一群当地人,亲手以当地陶泥塑造小泥偶。 《土地》系列曾于欧洲、英国、澳洲和南美创作,而《亚洲土地》因参与者众,创作地点的土地面积广袤,是迄今规模最庞大、最具雄心之作。
这个项目在葛姆雷1995年首次踏足中国时已正式启动,然而,他在多年后才物色到合符条件的地点。 2003年,在英国文化协会的支持和穿针引线下,他终于找到了位于广州市郊的象山村这个聚落。在五天的时间内,村内不同家庭的祖孙三代,合共数百名村民在广州美术学院学生团队的协助下,用当地铁质含量丰富的泥土亲手捏成一个个小泥塑。葛姆雷向村民提出三个简单要求:每个泥人要如手掌般大小、可独自站立,并有一双朝前极目远望的眼睛。在这几项要求以外,创作者可自由发挥。
以身为器
在构思《土地》系列时,葛姆雷彻底摆脱了过去以一己身体为主体的惯常创作方式。不同于其他削木凿石来雕塑人体的艺术家,葛姆雷热中于有诸内而形诸外的铸造手法,以自己的躯体为素材,制作占据各种空间的雕塑。在1980至1990年代间,葛姆雷一直以自己的身体摆出各种姿势,为之制作模具,再以铅覆于其表面,或在模具中注入铁铸造成型,放置于不同的建筑物或户外场地。
上述创作手法可见于葛姆雷的早期作品,例如《土地、海洋和空气 II》(1982)。这是一组以这位艺术家的身躯倒模制作的铸铅雕塑,它们在海滩上或蹲坐,或跪地,或站立,指涉作品题目中的大自然元素。在《世界观的测试》(1993)中,葛姆雷进而以身体作为探索建筑空间的工具。五个一模一样的人体雕塑以不同方位摆放,有的蜷缩一角,有的以首碰壁,借此引发各种的情绪状态。 《另一个地方》(1997)则由一百个相同的伫立人体雕塑组成,它们散布于英格兰西北的海岸线上,默默地凝望大海,身影随着潮起潮落,时隐时现。这些早期作品的创作和展出过程,将身体视作记忆、感受和知觉的容器,同时是物理世界的自然延伸。既审视内在自我,也探究存在于世的状态,这种双重探索构成了葛姆雷艺术探研的核心。
从一到众
在构思《土地》系列时,葛姆雷不再聚焦于自身的躯体,转而探究集体身体的意念。这种全新的创作手法不单凸显多重性、重复性和表现尺寸比例的新方式,同时采取彻底合作的模式,把创作过程交托他人。每组《土地》系列的雕塑均是手工制作,而且体积细小,借着这种创作过程,把自我分散于众人之中。
这些数目庞大的小泥人站在一起,纵然是统一的整体,但《亚洲土地》散发的能量亦源于每个人偶都是独一无二,以及它们与每位制作者的关连。 2003年作品创作期间,葛姆雷委约广州摄影师张海儿为每位创作者拍摄肖像,并搭配他们的泥塑照片。镜头紧紧地捕捉创作者的眼神,令观者聚焦于他们凝视的目光,让我们不禁想像,他们自身的个性和态度,有多少已传递至柔软的陶泥中。这三百幅照片名为《肖像与泥人》,是《亚洲土地》展览的重要组成部分,提醒我们每个雕像皆代表一个生命、一个生命的回忆,或者一个可能孕育的未来生命。
观者与被观者
众多小雕像紧凑地聚拢在一起,这种密集的布局令《亚洲土地》散发宁静祥和的感觉。在葛姆雷其他作品中,这种静止感可见于一个个独自置身野外、凝望远方的人像雕塑。香港观众也许对《视界》并不陌生,该系列于2007年开始展出,并在2016年移师香港。当时一具具由人体模铸而成的雕塑,分别矗立在大厦屋顶、行人广场,以及熙来攘往的交界路口,鼓励人们在节奏急促的城市气氛中观看,又被其观看。这类以溯源至葛姆雷身驱的雕塑,代表着一个孤独沉默的观察者,默默见证当下和未来的世界。
在《亚洲土地》中,这个孤独的身影却是我们每一人。当一个个小泥人密密匝匝紧挤在一起,拒绝让我们进入其中,我们就只能在场外孤身伫立,敬畏赞叹。我们是茫茫大地的凝望者,小泥人犹如片片草叶,形成漫无边际的草地,完全覆盖地面,而斑驳的灯光和深沉的陶土,仿佛浮云飘荡投下的云影。
葛姆雷曾表示,观看的过程对他的艺术实践非常重要:「我相信,除非你把观者的身体置于岌岌可危的境地,否则难以触动观者的反应。」[3]《亚洲土地》的单一视点,淋漓尽致地说明了何谓艺术观看的体验。那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当我们观看遍地如人海的雕像,它们也反过来凝视我们。
这种角色的转换令观者成为焦点,并赋予作品一种观看的能动性。作为观者,在《亚洲土地》的场边驻足观看时,我们体会到小泥人眼中殷切期盼的力量,以及它们蓄势欲动的张力。与此同时,我们也确切地意识到自身跟它们立足于同一片土地。对于作品的用意,葛姆雷是这样形容的:
这件作品提出三个关于存在的问题:「我们是什么?」、「我们从何而来?」和「我们将往何方?」在面临第六次大灭绝之时,此作颠倒了艺术品与大众的正常互动,令观众成为作品凝视的对象,让我们意识到自身对未来、对未来的新生命以及对前人的责任。 《亚洲土地》让无声者发声,并体现我们当下的困境──一个弥漫着迁移、抗争、人口过剩和气候危机的时代。[4]
简而言之,我们所要面对的,是生而为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及身为人类的我们如何看待当下的存在。尽管如此,观看《亚洲土地》的孤伶之感并不代表被动;相反地,这是为了激发我们的自我意识,明白人类乃一集体,启示我们为地球的未来承担责任。
还乡
这次M+的展览,是《亚洲土地》首次于专门建造的博物馆空间内展示。这件作品自完成以来,大都在临时场地中展出。 《亚洲土地》在2003年于广州一个地下停车场进行首展,并于一年之内再于三个中国城市巡回展出:北京的博物馆、上海的仓库和重庆的超级市场。接下来的几年,作品也相继在东京、悉尼和新加坡展出。
本次展览则把《亚洲土地》设置在正规的展览空间之中,由此再次提出关于艺术的基本问题──如何创作、谁可创作,以及如何观赏。或许更重要的是,这次《亚洲土地》的展出标志着作品的还乡──回到中国的土地。面对香港以至世界各地的政治分裂日渐加深,加上全球疫症大流行带来的种种未知,这件作品促使我们深思人类集体和对未来的共同责任,似乎尤其别具意义,甚至不可或缺。
想亲眼观看《亚洲土地》?欢迎到展览页面查看展览详情。所有《亚洲土地》照片:© Antony Gormley;摄影:梁誉聪;M+,香港,由香港匿名人士捐助博物馆购藏,2015。 《另一个地方》及《视界》照片:由安东尼‧葛姆雷工作室提供;© 版权所有。
- 1.
Richard Noble, ‘An Anthropoetics of Space: Antony Gormley’s Field’, in Tu di: Asian Field/Antony Gormley, ed. Richard Riley (London: British Council, 2003), 193.
- 2.
Antony Gormley, Antony Gormley On Sculpture, ed. Mark Holborn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2015), 143.
- 3.
Ibid., 51.
- 4.
安东尼‧葛姆雷与作者于2022年1月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