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雪婷：你在艺术学院学习版画和雕塑。是甚么令你转向计算机编程？由零开始自学是怎样的体验？

利沙克：说来俗套，但我那时不得不找工作。当年人人都在谈论网页设计和千年虫（当年一个流行说法，指世界会在2000年因计算机错误而导致末日来临），以及如何凭写计算机程序致富。我偶然在纽约一间小公司获得一个设计职位，我毫无设计经验，面试时带的是绘画作品的幻灯片。他们看中我的某些特质，于是聘请了我。

我学习 Photoshop、Illustrator 等数码工具，其中 Flash 予我很大冲击，它是动画制作工具，但附设的编程界面可以帮助你节省时间；只要写一句短语，如：“x=x+1”，就有东西在荧幕上移动。我真是迷上它了，我向来热爱动画，但制作动画的技术对我而言很陌生。不过原来有这样一个方法，将文字转化成动态。

我认为艺术一般而言是无中生有，我爱上编程正是因为如此，把一些感觉上是无形的东西（文字）生出一些有形的事物（动态）。在那一刻，我决定此生要专注学习这一门事物——编程、动画，诸如此类。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展成事业的，但我确知自己已经找到一条前行的路。

辜：你从2016年开始每日创作数码草稿。对此，你是否有一个大致的目标、想解决的问题或疑问？创作数码图形的哪些部分特别吸引你？

利：我开始每日创作数码草稿时，目标很简单，就是找一个不必多虑的方式去创作和分享。我希望草稿感觉自然，并成为日常练习的一环，我想再次感受初次接触编程时的那份喜悦，而一路创作下来，就发现自己会以新的目光回顾某些旧有的主题。这个项目对我来说已成为一种日记，当我看到从前的草稿时，就知道自己当时的创作状态。这些草稿在很多方面而言，都是在告诉我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

辜：你创作草稿的过程是怎样的？你从何处汲取灵感？

利：我创作草稿通常不是从一张白纸开始，而是从现有事物出发。我喜欢修改编码，从旧有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我认为关键词是重复。我创作草稿时，经常不断修改、变更，直到当我觉得满意的时候，就把这一刻捉住。我把这件事想象成生态摄影：我追求一些野性、不断蜕变的照片或录像，当我发现喜欢的照片或录像，就会发布出来。

辜：你多常会回顾以前的草稿？

利：我总是会回顾！我认为创意是在已知与未知之间游走，就像游览一个陌生城市那样，你会出发去探索未知的地方，但亦重返一些熟悉的地点。我认为在知与未知之间来回往复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就创作草稿而言，有一些形状，例如blob，我会反复重用。

辜：说到未知，你能进一步解释随机这一元素是如何在你的作品中出现以及被吸收的？

利：计算机擅长做的一件事就是模拟随机，它是计算机运作系统中的关键一环，也是加密等科技的基础。因此，几乎所有程序语言都有产生随机数字的功能。我觉得这是个出色的工具，但要谨慎看待，使用时深思熟虑。我教学时留意到当学生一旦发现随机这特性时，都会放肆使用，创作出狂乱或无序的作品。我试图引导他们更有效地利用随机特性。这就好比用盐，烹饪时可以调味，但盐加得太多就会破坏一道菜。

至于我自己的创作，我喜欢用噪声函数（也是一种随机性）来令事物更活生，不那么僵硬。计算机擅长使用网格、迭代计算和创造数学上的完美形态，随机和噪声有助我们创作出看起来更有机、更活泼的形式。

辜：你开发出免费工具 OpenFramework，令艺术家和创作者可以在数码空间绘画和创作。这项工具的用家形成社群，互相交流知识和技能。你还在2013年参与成立诗意编程学院（School for Poetic Computation），为学生提供有别于传统艺术学校的教育，而目前你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分享知识和建立社群向来是你实践的重要部份，你能说说你与社群是如何互相影响的？

利：我给学生的其中一个建议，是为年轻时的自己创作工具。OpenFrameworks的诞生，正是因为我以前在操作计算机视觉程序代码时遇到困难，我想令整件事变得更简单。诗意编程学院的建立亦出于相同原因，我参与建立一所我一直想入读或任教的那种学校。这两者都是活跃的社群。总而言之，我喜欢开源代码、由社群带动的创作，因为可以听到不同声音，而且作品往往会随工具和框架的改良而得到完善。这些项目所需的时间和所触及的范围都是很难掌握和预料的。我乐见学生们自立门户，成为教师。

辜：你提及透过编写程序来创作的“创意编程”当下是个虚无缥缈的用语，而你更喜欢“诗意编程”这名称。你能解释一下编程中的诗意之处吗？

利：诗是以恰当次序遣用适当字词，去表达生而为人活着的意义。“创意编程”一词对我来说有点乏味。我们都听过“创意城市”、“创意阶层”了。我认为诗意编程是创意编程一词的反转，我想当诗人，而不是程序员；我想写诗，而不是做系统演示。

辜：《blob图集》的创作基于社群关系和跨领域对话的合作与分享，作品的出发点是拓展blob形态的语汇。你觉得成果如何？有哪些文字令你感到意外或受到启发？

利：项目之初，我记得自己开玩笑说，我感觉自己将取得一个研究blob的博士学位，可是我发现原来有关blob的学术研究的确付之阙如。假如我要完成这个学位，我要阅读甚么？所以我觉得一个不错的方法会是邀请各路艺术家、设计师和研究员，就我制作的blob作品撰写文字。这可说是一项“委约中的委约”。我得说大家撰写的内容令我大感惊奇。我感动于每一位作者以自己的方式看待blob，我看到许多对于我作品的不同观点。

辜：你也有创作互动作品，如《身体草稿》，藉响应身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来生成计算机图像，并往往将音乐融合其中。可以再谈谈你对于透过人类行为触发数码图像的兴趣吗？

利：我很喜欢那些可以令人摆动身体的互动作品。我觉得在“感受”运算系统的过程中有些很具感染力的事，通常互动作品令我们能以全新的方式去表演和观察自己的身体。我想创作出通俗易懂、但可让人花时间去理解和探索的作品。当你看到人们与作品互动时，会发现从中有种身体刺激大脑、大脑驱动身体的连串反应，相当有趣。

辜：你经常实验新兴科技和趋势，例如非同质化代币（NFT）。你对新兴科技有何看法？这些科技如何影响你创作？

利：我认为探索新科技如扩增实境、生成式人工智能和 NFT等对艺术家有帮助，不过要留意的是，当人们炒作某些事物时，其本质有时会变得模糊起来。举例而言，目前生成式人工智能备受关注，在金融、传媒和投机方面亦是闹哄哄的。我建议学生在事物被吹捧时要多加留意，因为成为“程序演示”制作员、追捧某种科技因而得到正面反馈是很容易的事。我认为最好的方式是将这些时刻视为一阵狂风，你可乘风扬帆前进，但要避免炒作，并发现事物“感觉”上真正是什么。

正因如此，我总是喜欢像blob这样永不过时的形态，可供我时时回顾。在 NFT、生成式人工智能和其他科技的炒作过后，blob将依然存在，任我创作、研究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