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不渝》：皮皮乐迪‧里思特谈手与录像艺术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手是非常有趣的。大脑的进化虽然让我们能自由移动双手，但我为之着迷的是，从感知的角度来看，人脑并没有真正为平面屏幕作好准备。由于平面影像并非人类进化的一部分，对平面的感知并没有刻在我们的大脑中。因此，我们发明了透视法等工具来帮助我们克服这种先天限制。

我从PAL（逐行倒相，一种彩色电视广播制式）年代开始运用影像创作，当时的解析度相当低。今天，我的儿子会说：“噢，这不够清晰。”但在当时，人人都认为它很清晰，因为我们的脑袋总会补充缺失的信息。现在，即使我们看见彼此，我们只会接收到一小部分看到的画面。我们的记忆、感受和知识会填满缺口。屏幕虽大，但它只是现实的草图。

认识到这一点，再想我们如何用解析度有限的屏幕，来观察像手这样复杂精密的事物，便变得很有意思。方法之一是为观者提供少许视觉提示，就像隔着窗在比手画脚，让他们自行用想像力填补空白。

在《信手不渝》中，我加入了不同类型的影像，其中一段的灵感来自香港天际线建筑群的数百万颗璀璨灯光。我喜欢大脑总会将不同的视觉元素联系起来，直到我们无视它们的实际形态，令它们变得无形无体。就这样，我们所看到的，在我眼中就像是悬在半空的钻石。而在影片另一部分，花朵，或你可称它为“手花”，会在屏幕中绽放，直至超出镜头的边界。

还有一幕是两只没入黑暗中的手，像在紧抓着彼此，成为一个球，令人联想起“岛屿”的形成。

作品的英文名称早在创作初期已经想好， “Hand Me Your Trust”这句话就像是一首短诗，表达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意指一个人可随自己的意愿决定是否对人委以心腹，或是有所保留。

当我想像观众会如何看待我的作品时，我会考虑自己想看到什么，所以我把自己当成假想的观众。然后，我会想像其他对象会怎样观看它，例如儿童，或者我的家人。但你不能控制别人对作品的想法、感受及印象，你也不应该这样做。

我曾创作过几件围绕手的作品，其中一件于瑞士朗玛特博物馆展出。这间博物馆曾是私人大宅，由工业家布朗-苏尔泽家族所拥有，他们于1990年将大宅改建为博物馆，并邀请艺术家驻留创作。这座朗玛特别墅承载的回忆不仅属于它的主人，也属于所有曾在此工作的人，以及造就那显贵生活的数百万只手。我为博物馆制作了一部录像，只把灯光打在手部，房间其余部分一片漆黑。某程度上，那些手似被拉进现实。跟《信手不渝》一样，由于投影影像并非方形，令部分画面显得魅影幢幢。

我还想介绍另一件作品《Mercy Garden Retour Skin》（2014），片中我拍摄了一个农民。我一直很感兴趣于温文的男性气质，还有其中粗犷和温柔的对比。影片中的农民是个强壮的男人，但当他处理农作物时，他会不自觉地特别注意自己的动作，并以非常含蓄的方式调整自己的举动。

回到《信手不渝》这部作品，我其实拍摄了四个人的手。但到最后，我只用上自己和电影制作人岸本康的手，因为其他人的手实在太美了！我的手反而最合适，因为它们看来有点年纪。而且，我没有受过任何有关手部姿势的专业训练，，会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我不想制作感觉过于赏心悦目的作品。这是从事艺术创作的好处，我们不必推销任何东西，我们又不是在卖洗发水、面霜或诸如此类的东西。

当我指导拍摄时，会对参与者指派任务，让他们做出不同手势。其中一个指令是要让双手有种亲切欢迎的感觉，示意：“过来这边！横越这片水域！进来。了解我吧，我已敞开心扉，准备就绪。”想到M+幕墙的临海位置，这手势变得饶有兴味。据说，“hello”这个英文词源自古高地德语的单词“holôn”，意思是“来接”，尤其用于请船夫来接你过河。因此，这手势也可以理解成一种问候方式。我还让参加者做出剥橙皮、抚摸等手势。我希望作品是非常非常显浅的，但不等于肤浅，而是简化至能被清晰解读，如同一个标志。

其中一个参与者是位舞者。她的举止非常优雅，但动作却有点过于完美，过于娴熟。她总是对称的，但我希望即使两只手做着互相配合的动作，也不会表现得太对称和熟练。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舍弃一些很宝贝的片段。

拍摄地点选定在日本和另一个地方，但最后我回到了日本的第一个拍摄场地补拍。那里有一棵树，叶片造成漂亮的斑驳树影，对我而言很重要。

关于手的意义 ，我还有许多层次可以讨论。当我们在子宫成长时，我们只有一个躯干，然后慢慢分出肢体。这是我们基因中编好的模式，创造和破坏借我们的身体周而复始。我们的手能成就无尽的创意奇想，但也极具破坏力。

我们每天都会看见双手、使用双手，但我们的手掌和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总括而言，我希望帮助人们重新审视一切司空见惯或拥有良久的东西。我想给观众带来灵光乍现的时刻，促使我们重新估量身边熟悉的事物，并欣赏自身的天赋。

──内容由视觉艺术主策展人姚嘉善和设计及建筑策展人张俊杰转述，来自2023年3月7日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