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是行人:香港电影中的活动布景板
际此M+戏院开幕的时刻,影评人张伟雄带我们走进电影世界,徜徉当中的香港街道。
电影观众/城市行人
大概始于1960年代,香港城市现代个性显现,电影不甘待在片场,上街捕捉社区气氛地标风貌,景框中行人或疏或密、亦急亦闲在流动,是城市不可或缺的人文气息。之前黑白粤语片时代行人是过镜和点缀,我爱引用苏轼《蝶恋花‧春景》一词“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这几句的隔开意象。粤语片与粤剧意识相通,角色配置借用生旦净末丑等行当主次分明,五军虎梅香列最后,市集行人敬陪末席。城市状况初出现,这道让佳人安心不出行的墙将拆未拆,仍挡着风景,拍行人未形成自觉,我感到“行人被看见/不如看不见”的过渡心迹,避拍行人是时代某种审美观的反映。
来到1968年,我碰上楚原的《冬恋》和龙刚的《窗》,皆以当时得令的谢贤和萧芳芳的足迹,带出“看不见”行人的孤单、自怜心像。前者二人走到尖沙咀码头一带,感怀身世,夜阑人静,没有一个夜归人影。后者由视力正常的男生带盲女出游,先到中环高楼大厦,后到山顶公园,再返教堂,萧芳芳被带路听到人声车声鸟声风声,靠谢贤的形容以听觉嗅觉去感知。鬼片不计数,日后总不时有人刻意展现眼下无人、一片清空的香港风景。我心仪的,有《堕落天使》(1995)莫文蔚雨夜浪荡的亚士厘道,还有《愈快乐愈堕落》(1998)陈锦鸿与曾志伟驰骋在空无其他车辆的青马大桥,晨曦来临,他们驶往机场的方向,犹如回应台湾柯宇纶的求救留言。曾志伟提起一个日子,连系着一道暗涌,流泻出空虚自恋之余,同时隐含着担忧城市去留的神伤。
我们试跟着《赌神》(1989)的刀仔(刘德华饰)走一趟,去找寻脑袋失灵迷路的高进(周润发饰)。刀仔横越弥敦道,茫无头绪心情忐忑在太子道街角顾盼,他在繁杂人潮中乱逛,终于在染布房街火车轨天桥旁碰上正在享受雪糕的高进,引来大量行人围观的是他附近的流浪汉,原来只是虚惊一场。身为观众的你或曾经走过这些街道,一霎间闪现神奇效果,眼睛看着看着竟带出腿酸感,心思随着叙事在熟路上走着。或许你曾擦身而过,又或是站在远处探望的那一位是你,然而,“你”不是在看拍戏,而是剧情中闹市里的行人,想搞清状况,合演“行人围观”。
行人作为电影里的旁观角色,很多时是刻意安排,但多数也是一厢情愿。如在《猫头鹰与小飞象》(1984)里,尖东海旁行人一双一对,目击一名胖子(洪金宝饰)向一名中女(叶德娴饰)示爱,见着二人从斗气到认定,陌生旁观者立刻热烈鼓掌,像一直追随剧情发展的观众纷纷赞好。类似的街头浪漫认同你我真的看过无数次,是港式喜剧的“行人神话”,只有群众演员才能准确快速回应。
朝街头良辰美景逆向寻的话,也许不是街头大打出手,最叫人心有戚戚焉的行人收场,莫过于《公仆》(1984)里的男孩街头中枪一幕。香港电影爱拍警匪街头冲突,探员(李修贤饰)开枪这一刻细意铺排,不是命中或瞄不准的职业技能评估,子弹射出的轨道,指向行人侥幸与不幸的二元对立命运,表明批判自认是秩序维护者的单线思维,压根儿显露1970年代繁荣景象下的一个深沉集体恐惧。误杀行人象征付出的代价,成人只看眼前只争朝夕,无暇顾及下一代,这次”代罪”的是天真无辜的孩子。当追捕驳火飞车成了公式去拍,渐渐遗忘曾经辩论过的开枪道德责任,警匪开枪互射,港产片有一条未计街头伤亡之数未找,大概电影人会支吾以对:不要认真,中枪的是临时演员而已。
偷潜行人间
临时演员演的是戏,那么,追求真实感去拍,行人就是行人,香港电影必然拥抱“偷拍美学”。从折衷到试当真到精密企划,它的极致呈现,自然去到《省港旗兵》(1984)。大东(林威饰)领头视察目标金铺,却遇上独行匪抢吃头啖汤惊动了警察,他们车内探头看,警员(林国斌饰)怀疑上前查问。麦当雄长期在罪案视觉经验中浸淫,决志捕捉落荒而逃的实况。始自河内道加拿芬道,由么地道穿出横越弥敦道往北京道去,他们抢截一部的士,在路口掷手榴弹逃脱。整场警匪追逐之所以叫观众看得心悸,是俨如真实发生的逼真视觉效果,行人走避是人之常情,镜头里目击者未必知道在拍戏,发生得太快了,多部摄影机守候,就算未拍到完整的走避过程,然而一个回头、打量、反应、疑窦,呈现出一幅城市的惊惶面相。麦当雄的细心部署惊动了人流,又让他们回复正常,然后再惊动,耐性地将现场的不安串连起来,成就了香港电影最经典的街头一幕。
封街拍与偷拍,是相反的两种对待现实的美学态度。之前我或许妄自菲薄,称香港电影是折衷主义拥护者,然而现在,我欣赏箇中有一份日常的自重。香港真的不是荷里活,我们有我们的愿景。这一回,我们到中环半山扶手电梯实地视察。 《蝙蝠侠:黑夜之神》(2008)两主角(摩根‧费曼、基斯顿‧比尔饰)相会在摆花街段天桥上讨论形势,身后是熙来攘往上班族,特约演员不望镜头当摄影机不存在,仿造朝气勃勃的行人风景。然而我选了王家卫《重庆森林》(1994)做局内人角度对照,杜可风选了伏下来、局部、甚至金属平面反映的视角,拍摄时行人望镜头等闲事,NG再来罢,务求捕捉没有被打扰的中环半山扶手电梯日常流动,663(梁朝伟饰)巡逻时被几声“喂”惊动,但他也要融入移动风景中,要知道他家住阁麟街,是一名街坊差人。
主角混在行人群里的偷拍,是切切实实地拆走挡住风景的墙,“佳人”走到街上,是笑是泪容后再说。在《愈快乐愈堕落》中,生活安排妥当的柜中同志曾志伟自信满满上班乘地铁,将桑拿浴室收到的“亲密要求”小纸张抛进垃圾桶,顺着脚步走进人群里,关本良的手摇跟拍很醒神,我想起苏轼“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送钱穆父》)的况味,多了点游子心意:人生既然是寄居,要做好出门的准备,无安逸于窗户风景天涯踏红尘。这种安插往往先顺流后逆流,追求涟漪式的惊动。我犹喜欢《朱丽叶与梁山伯》(2000)中crew cut的混混(吴镇宇饰)的神经兮兮;他沉醉在自我心思中,做出古怪动作,然后旁若无人向反方向走,惹一、二行人好奇回头望,长焦距镜头校准纵深拍出乍现的棱角。
行人发现行人时……
“妳做咩跟踪我?”,这是《暗战》(1999)里张华(刘德华饰)转头以恶相对一名女行人(蒙嘉慧饰)说的无礼话。她其实先是小巴乘客,张华贯彻无礼,之前借了她的耳机避开路障警察耳目。女行人强装镇定指一下,口窒窒说“我是住在这里的”。在一般港产片里,角色令行人受惊,他们会对疑心重的主角说“黐线”,这里却不同,她不再是路人甲了,戏份等着她,日后她要收留此陌生人,男人不坏不爱,即使篇幅不多,还是女一的戏份。这算是鲜有一次行人被拖进故事情节中变身的例子,找蒙嘉慧来演,用心可谓昭然若揭。谈到行人凸显被看见,倒是《恋爱季节》(1986)做了一次主角与行人关系有趣移位的补遗。恋人(黄耀明与李丽珍饰)拍拖街头找趣,随便盯上这个穿得像OL的女生,决定玩跟踪猜她的身分、心情、动向,他们偶尔打扰行人又不打扰这名行人,随她过海上广播道,揭盅时刻来临,原来她不动声色,低调去报名选美。
当角色发现行人,背景也尽是行人,观众眼中,角色何尝不是行人,偷窥何尝不是跟踪。之后观众离开戏院上街,成为街上行人,在香港闹市逛街,碰上有人在拍街景的机会,相信比其他大城市高得多,以为大制作封路拍,殊不知另一边可能在偷拍,不知不觉入镜下一出香港电影。我会心微笑了,当然是带晕眩的,哪个行人不是角色,哪个角色不是行人,微妙效果大概香港独有,感到不知哪里来虚虚幻幻的旋转木马在转。
香港城市与香港电影如此贴近,紧贴步伐、紧接叙事,行人或因好奇或粗心大意,徘徊于浪漫围观、恐慌走避,间中走避不及,以及介入主角阴谋论的神经质中。始终镜头要拉阔了,是时候回归行人自如纯粹镜头内的风景,是香港之日常。陈果在《榴梿飘飘》(2000)代小燕(秦海璐饰)神回香港,刹那间走到旺角,镜头在座落火车轨旁繁忙的行人天桥上缓缓横移,极目是夜色里的人流车流,镜头慢捕快放,展现时间洪流里旺角的浮生,有包容世态的意味。这是陈果致行人,代香港电影送上感激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