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夜寻谜》(Night Charades)这项全新委约作品的创作灵感是什么?你是如何想出这个作品名称的?用“Charades”这个受欢迎的猜谜游戏为作品命名,有什么意义?
夜空、晚灯和水中的倒影,这幅巨大幕墙正无声地为香港播放影像。自我小时候起,这座伟大城市就是热门的电影取景地,带给我许多遐想。这让我萌生起一个想法──将这些香港电影中的场景重现,拿到这个城市中放映。这种放映是不带配乐的,令我想到在家里温馨氛围下进行的“Charades”游戏(像是“比手画脚”的游戏,玩家利用肢体动作令他人猜出题目内容)。它既是游戏又是表演。如果将一个平常在家中与亲友玩的游戏,变成一件非常公开、有点熟悉而又陌生的事情,我觉得会十分有趣。
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件作品是为谁而创作的?”首先,它是为生活在这里的人而创作的,特别是1980至1990年代在香港生活、有着共同回忆和文化背景的几代人。而“Charades”是一种特殊的表演,它总是同时包含最少两层意义,它本身是表演,也包括玩家对之前演出的回想;因此,视乎表演的脉络和观看的受众,内容可以完全表达另一种意思。对某些香港观众而言,“比手画脚”这个游戏或许还会唤起从前在电视上看过的一些备受欢迎的游戏综艺节目的记忆。
何子彦《戏夜寻谜》的创作过程,2025年,由M+及巴塞尔艺术展共同委约创作并由瑞银集团呈献,2025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可以讲一下从筛选电影到生成演算法的整个创作过程吗?
《戏夜寻谜》由大概五十个出自香港电影的场景和动作组成。我和友人及合作伙伴都对这些电影画面印象深刻。当一群人谈及同一批电影中的同一些场景,你就知道哪些桥段是受欢迎的,甚至是经典的。接着我把每个场景分拆到最细的单位,输入到多种不同人工智能系统中,借以想像出新的形态。我们在《戏夜寻谜》中看到的,是人工智能系统对这些电影场景的理解与重新演绎,名副其实是由这些人工智能系统表演的“Charades”。
M+幕墙是全球最大的媒体幕墙之一,为它创作与为展厅或戏院等创作有何分别?
对我而言,萤幕之大,让影像拥有建筑的气质。这个意思是当影像变得如此巨大,就近乎纯粹的光的状态,类似这个城市在晚上映照天际的灯光。相比较为私密或狭小的展厅或戏院,要求观众集中精神,这幅公共的萤幕却更像是一种仪式里照向城市的光,成为夜景的一部分。它悄悄地为城市注入活力,却不博取注意,就像是祈祷或每晚都做的仪式,既为所有人而做,亦不为任何人而做。
何子彦《戏夜寻谜》的创作过程,2025年,由M+及巴塞尔艺术展共同委约创作并由瑞银集团呈献,2025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你创作流动影像作品时会用上最新的科技,请谈谈你在这方面源源不绝的兴趣。你是怎样是运用这些工具和程式创作的?
对我来说,影像传送什么内容,跟影像是怎样传送同样重要。也就是说,传送的过程与传送的内容和形式同样关键。流动影像之所以流动,是全赖一种同时具备技术和思想的工具来实现。我运用新工具创作时,通常会先探究这些工具的发展历程,然后思考它们的局限。我会把这些问题转化为一套参数,用来与合作的程式员和动画师沟通。
运用新科技创作,有没有改变你对自己艺术家身分的看法或定义?
很奇怪,并没有。因为我向来都是这样创作的,不论运用什么科技。矛盾的是,虽然我创作的过程和最终成品会不断转变,但我的创作手法保持一致。
借演算法作实时剪接,使作品的形式变化无定。可以谈谈你的作品中变化多端和难以预测的特点吗?它们又如何反映你对未知之物的兴趣?
没错,演算系统最令我着迷的,在于它们生成多重版本和结果的能力。传统电影创作往往强调选取一个完美时刻的决断力。然而,要做这些决定的痛苦令我愈来愈为难,例如要挑选一个完美角度、完美时刻、完美镜头、将它们编排成一场完美的戏,并得出完美的时序。这样,成品会是一部出自单一作者的完美电影;可是,此时此刻,我感兴趣的不再是寻找那完美的“唯一”,而是如何创造一套体系,去持续地生成它的多重版本,以及这种多重特质可以如何加以形塑。这个过程并非全然随机,而是由大量的可能性集合而成,就似形成像一群蜂或一团云的向量形态。
何子彦《戏夜寻谜》的创作过程,2025年,由M+及巴塞尔艺术展共同委约创作并由瑞银集团呈献,2025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1980至1990年代的港产片对你和一整代亚洲艺术家与电影制作人的创作影响甚深。你在新加坡是如何开始接触香港电影的?这些电影令你着迷的是什么?有什么轶事可以分享吗?
香港电视剧和广东歌像是我们日常呼吸的空气。自我有记忆以来,这些都是我和家人生活的一部分。许氏兄弟、吴宇森或徐克有新作上映,《僵尸先生》系列有新一集,对我一家来说都是大事。至今为止,我看得最多次的电影应该是由程小东导演、徐克监制、1987年推出的《倩女幽魂》。曾几何时,我什至能背出这套电影的每句对白。我在成长过程中,看过许多荷里活电影,亦深受日本流行文化影响,不过对我这种成长背景的人而言,香港电影总是特别来得熟悉和亲切。回过头看,这么多香港电影人不但能应用西方电影的拍摄技巧和类型,还能吸收并加以转化,实在是很有趣和别具启发性的事。
你的前作《无名》(2015)是M+的馆藏,当中运用香港演员梁朝伟主演电影的现成片段,来体现你对神秘政治人物、冷战时期的三面间谍莱特的调查研究。在《戏夜寻谜》中,你透过重塑著名港产片角色的形象,创作一系列神秘人物。可以说说这些视觉上的转移,以及你为何对这些出人意表却又不完全受控的组合感兴趣吗?
重新使用、重新编排、重制作品,的确是我创作《无名》和《戏夜寻谜》所用的策略。我可算是一个用“现成物”来创作的艺术家,不过这些“现成物”不仅电影原片,还有观众对这些素材的回忆与经验。对我来说,过程中关键的是要令素材变得陌生。例如,在《无名》中,我把梁朝伟众多作品的片段重新编排,构成在新加坡与马来亚历史中一个三面特务的“真实故事”。而在《戏夜寻谜》中,我则运用人工智能生成的角色,重现昔日香港电影的场景;这些生成的角色可能是来自未来的香港人,甚或来自平行宇宙。
对你而言,当一项流行文化成为一个概念艺术作品意味着什么?
就这次而言,代表流行文化的商业港产片可被看作是一个物件。意思是它脱离了惯常的摄制、发行和观看过程,让人透过不同角度和框架,以不同的方式去观看和感受。
何子彦《戏夜寻谜》的创作过程,2025年,由M+及巴塞尔艺术展共同委约创作并由瑞银集团呈献,2025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时间在你的《戏夜寻谜》等作品中扮演关键角色。我们曾经详细讨论社会是如何借怀旧来逃避现实的,尽管以批判和积极的态度来面对历史会有效得多,尤其是在社会政治气氛紧张的时候。你可以谈谈这次委约创作中的这个面向吗?
我上次来香港时,参观了几个各自以香港流行文化不同面向为主题的展览。这些展览经常将1980至1990年代形容为港产片与广东歌的“黄金时代”,这令我很惊讶。对于这个标签为何出现,我当然理解;但是,就这样把昔日的成就奉为无可超越的巅峰,我却不以为然。我固然不认为这次委约有能力或意图去批判这个“黄金时代”的观念,更遑论要去推翻它,但我的确认为这种情怀令我决定把猜谜游戏设定在一个想像出来的未来或平行世界之中。
历史和电影向来都是提供以时间为本的推想式体验的沃土。这是否你借时基媒介来呈现历史研究的原因?是什么令你对这种类比感兴趣?
的确,我有时认为时间才是我创作的真正媒介。历史、电影和其他类型的流动影像,只是表现时间的一种形式而已。举例而言,每项历史的记述,都依赖对时间的某种假设,即使这些假设鲜有被人阐明。每项历史记述如每套电影一样,都是一个特定时间形状或形式的表现。
声音也是你作品中的重要一环。你怎样为一项在无声屏幕播放的作品构想音乐感?
在创作初期,无声的确是一大考验,不过这亦令我对这个委约项目更感期待。在我之前众多的录像装置作品中,声音这个元素是很重要,几乎与影像同等重要。影像如肉身,而声音则像灵魂,肉身要靠灵魂才能活过来。然而,在构想和制作《戏夜寻谜》的过程中,我发现吸引我投入声音世界的并非个别的声音,而是一组声音在画面中所产生的形态。这些属于时间或节奏上的形态,是不运用声音本身也能产生的。静默的音乐感,可体现于人工智能生成猜谜者慢下来的动作,以及──这是非常重要的──这种缓慢动态令人物身上如雕塑般、带有重重皱褶的戏服能呈现怎样的效果。在这方面,卡拉瓦乔、委罗内塞、塞尚等擅长绘画垂坠褶皱的大师,给了我莫大灵感。
我知道你正在创作《戏夜寻谜》的展厅版本。在这个版本中,你打算加上怎样的配乐?声音会配合随机剪接的影像吗?
我打算为每个场景、每个手势动作同时配上两把声音,一把来自过去,取自原片,而另一把则是现在创作的全新声音,借此表达过去仍未过去、现在正在存在,而未来坚持要来。
本文来自与艺术家何子彦的对谈,对谈由M+视觉艺术助理策展人龙云和CHANEL流动影像主策展人苏筱琪主持。此中文版本由梁焕茵翻译,梁仲汶及林立伟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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