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里的娜芙蒂蒂:记忆与文物
艺术家Ala Younis审视娜芙蒂蒂缝纫机在埃及的历史,并探讨关于其生产和社会文化背景的故事
2008年,我在开罗的跳蚤市场第一次见到娜芙蒂蒂(Nefertiti)缝纫机,我的埃及友人立即认出机身上的标志,标记着「54」这个数字。我当时以为那是缝纫机的生产年份,后来才得知它是生产此缝纫机的军工厂的名字,而这家工厂是以其成立年份命名。这款缝纫机是仿制瑞典品牌Husqvarna的设计,[1] 在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开始生产。[2]缝纫机呈开心果绿色,线条圆润,横臂上有以阿拉伯文写着「Nefertiti」的白色字样,机身下方印有恍似娜芙蒂蒂王后头像的彩绘图案,顶部则有工厂商标。背面的金属牌列明生产地及工厂名称,说明这台缝纫机的来历。
在1952年7月23日的革命(或称军事政变)后,军工厂成为埃及共和国的发展关键。这场革命是由纳吉布(Mohammed Naguib)及纳萨(Gamal Abdel Nasser)两名军官发动,两人先后在1952至1954年及1954至1970年成为埃及首任及第二任总统。现代化及国有化是纳萨政府的两大主轴,为纪念这场革命,埃及在每年7月23日均会启动各项计划、举办游行和出版刊物。首个广受支持的国有化项目就是苏彝士运河,运河自1869年竣工以来一直由法国及英国管辖,直至1956年纳萨在一场直播演讲中宣布将苏彝士运河公司收归国有,一众军官走进运河公司的办公室把它接管。
苏彝士运河国有化后,以色列、英国和法国接连从陆空两路入侵埃及。纳萨为回应所谓的「三方侵略」,展开连串国有化计划,对象包括银行、公司及大工业企业,推动一系列工业、基建与文化项目,并起草土地改革法,重新分配土地拥有权,令地权能更公平地落入农民手中。不久后当局又在三家工厂开展制造飞机及火箭的计划,迄至1960年依然活跃的「333工厂」是其中之一,厂内有1,000名工人及工程师,在250名德国与其他国家的专家支持下秘密制造了火箭,另一家工厂则生产战斗机。
1960至1965年间,德国《明镜周刊》刊登了大量文章,揭露有德国专家被招募到埃及工作。德国在二次大战后禁止武器生产,许多专家都大材小用,转而设计及制作缝纫机、小型汽车及水泵,直至看到北非一家飞机厂在德国登报聘请「各类专业人员」才重操故业。招聘的目的是为了制造HA-300战斗机。此战斗机出自远赴埃及的德国飞机设计大师威利·梅塞施密特之手,在1963至1964年间进行测试。
另外,纳萨在任内发射了三枚国产火箭,分别为「Al Kahir」(征服者)、「Al Raed」 (开拓者)及「Al Zafir」(胜利者)。1962年7月,他在开罗靠尼罗河一处举行阅兵仪式,向公众展示「Al Kahir」火箭。从当时拍摄的影片中所见,火箭横放在卡车上,在数千名观众夹道观看下行进,通过总统及嘉宾所在的阅兵台。据说这些火箭是只有空壳的复制品,仅供阅兵仪式展示之用,原因是将真实火箭暴露在天空下(或在以色列的注视下)有很大风险。然而,埃及为令该国军队成为中东最强之师而展开建军计划,这些火箭是作为这项计划的终极成果而向公众展示。这场阅兵仪式检阅的并非士兵队伍,而是由本国工厂制造的武器。
纳萨倡议独立自主的工业计划,承诺小至一根针,大至火箭的所有产品皆由本国生产。[3]尽管埃及的军工产业成果已公诸于众,但政府在1963年发布一份工业指南,汇整了埃及132个城镇或大型村落共3,280家工厂的纪录,当中却无任何军工厂的资料,即使那些生产民用品的军工厂也不见于纪录。指南中统计的工人总数为457,600人,投资金额为545,200,000埃及镑。[4]每家工厂雇用至少十名员工,生产加工食品、香烟、皮具、塑料产品、建材、电视机及冰箱等,无所不包。[5]
然而,一份1965年的清单列明每家军工厂专门制作的产品种类,例如电视机和收音机产自本哈(Banha)的144工厂,电话产自玛萨拉(Maasara)的45工厂,而缝纫机则是由又称54军工厂的迈阿迪军事及民用工业公司(Maadi Military & Civil Industries Co.)生产的首项产品,其民用部门同时生产绞肉机、手术器具、猎枪及农业产品。[6]这些产品上均刻有其工厂标志及编号,于政府商店及百货公司出售。
娜芙蒂蒂缝纫机便是其中之一。
寻找关于娜芙蒂蒂缝纫机的数据并不容易,皆因当时出自军用设施的产品,其设计并无纪录,生产线也不见于任何图片。埃及国营杂志《Al Musawar》曾以大篇幅图文报导埃及文化、工业、政治和传统习俗的现代化过程。其旧刊现收藏于1960年被纳萨收归国营的Dar Al Hilal出版社的档案室。我翻阅1954至1970年纳萨在位期间,以及1970至1981年埃及第三任总统沙特(Muhammad Anwar Sadat)执政期间出版的期数,除了报导1960年代国家支持的纺织、钢铁及火箭工业革命成果外,还看到一则娜芙蒂蒂广告。广告介绍这台缝纫机的特点──可靠手动、脚踏板或马达操作,并可于隶属政府的Omar Effendi百货公司及胜家(Singer)商店购买。
现在, 54工厂的网站上载有一帧照片,照片中可见纳萨在1954年掌权之始,身穿戎装主持工厂的开幕礼。然而,时至今日娜芙蒂蒂已几近絶迹。我在开罗询问当地人曾否听说过这台缝纫机,一家修理店的老技师告诉我,缝纫机当时卖47埃及镑,可分期付款购买。想买的妇女必须在轮候名单上登记,可能要等几年才能买到手。1960年埃及约有1,700万名女性,其中85%达工作年龄。当时纳萨的社会主义政权严格限制外国商品入口,我们可以想象这类物品的销售额可以有多高,轮候时间又有多漫长。技师告诉我这一切时,手臂搁在一台胜家缝纫机上。这台饰以金色图案的黑色缝纫机来自美国,自1851年起畅销全球,是娜芙蒂蒂的竞争对手。胜家缝纫机有着发达的销售网络,在娜芙蒂蒂推出之前和之后都一直很受欢迎,加上当时在家自制衣裳的文化普及,令缝纫机成为各人珍而重之的家庭用品。[7]
娜芙蒂蒂的实际生产日期无从稽考,很可能是在1958年左右,纳萨与叙利亚在那年结盟组成阿拉伯联合共和国(阿联)之时(此乃纳萨其中一项为人称颂之举),或在1971年纳萨去世,埃及改国名为埃及阿拉伯共和国时。这可以由缝纫机背面一块以阿拉伯文写有「UAR制造」(UAR为阿联的缩写)的金属牌推断。我在开罗购入了我最早拥有的五台娜芙蒂蒂缝纫机时,我仅为牌子写着「ARE制造」(ARE为埃及阿拉伯共和国的缩写)的一台拍照。后来我到约旦安曼参与叙利亚画家Zaid Dalloul举办的工作坊,向Dalloul展示那些照片,他表示由于有金属牌不是写着「UAR制造」字样,我认为缝纫机是自纳萨时代生产的假设有待商榷。及后我查看其他缝纫机,发现我在2008年所买的五台机器中,有三台是标示UAR制造的。
生于1953年的Dalloul说,纳萨执政期间,许多阿拉伯领导人都想与他结盟,或者跟随纳萨的步伐在自己的国家推动工业化。纳萨挺身对抗法国、英国和以色列等帝国主义势力,在殖民统治结束后领导建立共和国,鼓舞了其他前殖民地对抗其殖民者,令他迅速为一众阿拉伯国家引为楷模。例如,阿尔及利亚第二任总统布迈丁(Houari Boumédiène)在其1965至1978年任内,在全国广建大型炼钢厂,并生产大型卡车以便运送钢铁。1958年伊拉克发生军事政变后,第二任伊拉克总统阿卜杜拉·萨拉姆·阿里夫(Abdel-Salam Aref)在1963至1966年执政期间,效法纳萨把当地银行及多种工业国有化。 娜芙蒂蒂的实际生产日期无从稽考,很可能是在1958年左右,纳萨与叙利亚在那年结盟组成阿拉伯联合共和国(阿联)之时(此乃纳萨其中一项为人称颂之举),或在1971年纳萨去世,埃及改国名为埃及阿拉伯共和国时。这可以由缝纫机背面一块以阿拉伯文写有「UAR制造」(UAR为阿联的缩写)的金属牌推断。我在开罗购入了我最早拥有的五台娜芙蒂蒂缝纫机时,我仅为牌子写着「ARE制造」(ARE为埃及阿拉伯共和国的缩写)的一台拍照。后来我到约旦安曼参与叙利亚画家Zaid Dalloul举办的工作坊,向Dalloul展示那些照片,他表示由于有金属牌不是写着「UAR制造」字样,我认为缝纫机是自纳萨时代生产的假设有待商榷。及后我查看其他缝纫机,发现我在2008年所买的五台机器中,有三台是标示UAR制造的。
阿里夫本想加入阿联,然而阿联在他1963年掌权前两年已经解散。1966年阿里夫坐上一架按照苏联和英国设计制造的直升机,在伊拉克巴士拉坠毁身亡。其弟阿卜杜拉·拉赫曼·阿里夫(Abdel-Rahman Aref)翌日从莫斯科返回巴格达,获告知将要接任为伊拉克新总统。在此约两年前,即1964年5月15日,阿卜杜拉·萨拉姆·阿里夫与赫鲁晓夫(Nikita Khruschev)、阿尔及利亚首任总统贝拉(Ahmed Ben Bella)及纳萨一同到埃及南部的阿斯旺,站在举行仪式的平台上。纳萨正准备为阿斯旺大坝计划按下按钮,炸开拦截尼罗河水的围堰,将河流引向一条历史的新道路,履行为埃及农业与工业社会发电、促进其兴旺繁荣之承诺。拍摄这次仪式的导演Youssef Chahine为摄影机设下定时器,纳萨收到定时器发出的讯号后即按下按钮。
与此同时,为了象征苏联与阿联在兴建阿斯旺大坝的合伙关系,纳萨释放了一群自1959年以来因严厉镇压本土组织而被监禁的共产党人。其中两位是作家Adel Rifaat及Bahgat Elnadi,他们获释后移居巴黎,共享笔名Mahmoud Hussein写作,并在1969年发表《La lutte de classes en Égypte de 1945 à 1968》(意为「埃及的阶级斗争1945–1968」,英译版为《Class Conflict in Egypt 1945–1971》),探讨埃及的棉花产业如何沦为对人口施加政治控制的殖民手段,并引致贫穷问题。该书更剖析了纳萨瓦解封建制度的方法,即作者所称的资本主义过渡期,这基本上是一场令埃及(或阿联)成为中东地区重要势力的激烈工业运动。[8] 此书着于阿拉伯国家在1967年的中东战争大败于以色列之后,作者写道:「为响应我们因这次战败而须残酷面对的问题,我们试图从其渊源开始解析纳萨时代的政治社会矛盾。」[9]
另一位获释的共产主义者是作家Sonallah Ibrahim,他获释后迅速前往阿斯旺大坝工地,用了三个月时间把所见所闻记录在笔记本上。Ibrahim其后定居柏林,继而移居莫斯科,在当地撰写并演出《Everything is Alright, Officer!》。这是Mohammad Malas于1974年执导的电影,记录1967年因中东战争而入狱的人物故事,当时以色列大举空袭埃及空军,把该国大部分战机摧毁于地面之际,却有埃及战胜的假消息流传。从电影所见,当广大埃及民众痛惜国家战败,入狱者则在欢呼庆祝。
埃及在这场战争中败北,纳萨为此在电视讲话中宣布辞职。大批民众涌上街头,要求他重新掌政,最后他回心转意。数月后,纳萨再次发表电视讲话,表示各项工业的投资均已带来回报,有800多家工厂落成,尽管部分尚未全面投入运营。他说:「这些工厂肯定为我国生产足够产品,令我们无须依赖外国进口。」[10]谈到尚未开始发电及带来利润的阿斯旺大坝项目,他续说:「要是我们没有大力投资于工业,我真不知现在我们会处于何种境地。」 [11]
1967年埃及战败后,一场大规模的捐献运动席卷全国。埃及传奇歌手Umm Kulthum每周在电台呼吁妇女贡献黄金,以支持所谓的「整军备战」。Kulthum自1967年这场战争结束后,便积极为阿拉伯世界「整军备战」筹款,在阿拉伯国家举行了多场演唱会。我听说Kulthum从军工厂购下缝纫机,赠送给1967年阵亡将士的遗属与因冲突而流离失所的人,我猜那些缝纫机就是娜芙蒂蒂。有了这些缝纫机,妇女就能够赚钱养活自己,免于流落街头,并在自1964年起每年举办的「家庭展览」出售自家制品。
Umm Kulthum与纳萨时代的泛阿拉伯工业化计划的这一关系,为娜芙蒂蒂这台线条圆润、并刻有著名法老王后名字的淡绿色缝纫机增添意义。1967年下半年,Kulthum在埃及和法国举行了三场慈善音乐会,她表演时身穿一袭绿色长裙,当时有文章推测她所选的衣服色调与其农民出身的背景有关。[12]Umm Kulthum化身成娜芙蒂蒂,就像这台缝纫机最终成为纳萨本人及其推行项目的象征──针变成了火箭,家庭日常化为了政治。
在研究娜芙蒂蒂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我的访谈对象将自己形容为这件产品的产物,意指他们的家庭是靠运用娜芙蒂蒂制衣或修理娜芙蒂蒂为生。有些人了解到娜芙蒂蒂在自己的历史中占一席地,感到津津有味,其他人则对它所代表的东西有清晰的见解。比如那位曾与我交谈的开罗修理店老技师,就把娜芙蒂蒂比作那架纳萨制造、连带飞行员一同坠地的飞机。
在1975年Aly Badrakhan执导的电影《Al Karnak》中,描述两种理想幻灭的交错:1967年中东战争中的民族战败,以及因理想、道德与大片土地丧失导致的战后余波。[13] 戏中一位医科学生走进贫穷父母的公寓,看见母亲订购良久后终于收到的娜芙蒂蒂缝纫机,感到十分兴奋。她的父亲把这台向政府月供1埃及镑而得到的机器视为杂物,而她母亲则确信这台缝纫机是很有价值的收获。
不久之后,政府情报部门拘捕了医科学生及其同学,在审讯期间向他们严刑拷问,务求逼他们供认从事危害国家的行动,并供出同党名字。这位学生回家后躺在床上,被父母和邻居包围着。她对大家的慰问毫无反应,然后众人逐一离开房间,走在最后的是她那位伤心的父亲,此时从门口可见放在客厅的那台娜芙蒂蒂缝纫机。在这幕之后,它就没再出现在电影中。
《Al Karnak》改编自Naguib Mahfouz的小说。这位小说家向来不替作品标上日期,却在此小说文末以阿拉伯文写上「1971年12月」及「完结」。有趣的是,小说并没有提及任何缝纫机,可见娜芙蒂蒂出现在电影中的一幕,是电影制作者刻意加入。或许他们意识到娜芙蒂蒂的地位,希望记念此物的特别含义,于是在电影中加入这台缝纫机,让它担当沉默的演员,虽不能发声,却是一个可供人指点议论的对象。或许这部电影是利用纳萨推行的计划,掉转其矛头反过来抨击它们。纳萨去世后,继任总统的沙特察觉自己的民望难以与纳萨相比,一些文化界人士遂主动提出揭露纳萨时代种种不曾为人述说的弊病。
在沙特执政的时代,经济及政治观念有所转变,新自由主义项目与私人投资者开始分占埃及国营工厂的市场,进口产品增加,对本国工业基建的支持减少。为了令这些转变显得有理,社会需要一部电影,由知名演员与剧组制作,讲述在纳萨统治时代的埃及,年轻政治活跃分子所遭受的残酷待遇。这种电影需要两大元素,一是一个如娜芙蒂蒂缝纫机那样,不至于太露骨,却又能让人想到纳萨时代工业运动的象征物;另外是政府默许人们对之公开批评。《Al Karnak》是经沙特先行观看并准许后才发行。为对沙特表示答谢,监制把电影的部分收入捐给埃及军队。《Al Karnak》带动了一股「Karnaka」风气,大意为「持续进行的Al Karnak」,或「效法《Al Karnak》」。在《Al Karnak》上映后,不少电影都对纳萨时代进行类似的批评。
阿拉伯国家一方在1973年的中东战争中取得一些成果后,不只持续开放其市场,连埃及本身、埃及总统与第一夫人Jehna Sadat的形象也变得更为开明。某天她到访沙特家乡阿布库姆村(Mit Abul-Kum)时遇上一位妇女,她那个沉迷赌博的丈夫不但卖掉她的缝纫机,更将她与女儿抛弃。为此,第一夫人要求市长提供一幢建筑物和一些缝纫机,以让妇女们能自力更生,市长最终给了她一座位于Talla镇的空置旧警署。沙特夫人用手提扩音器向镇上妇女宣布:「想工作的女性,明晚前来旧警署吧!不论单身、已婚、丧偶还是已离婚的,一起来吧!不论你已有一技之长,还是希望受训,都一起来吧!如果你打算勤快工作,赚钱养家,那就一起来吧!」[14]到场的妇女获告知她们制作的衣服会送往开罗出售,这是另一项把缝纫机用作促进经济成长和社会进步的工具的新计划。其后在1979年,沙特总统与以色列签署和平协议,承诺裁减埃及军队人数,并将大量退役官兵从前线被调到军工厂工作。
Sonallah Ibrahim的小说《Zaat》(1992年),一边以不同总统管治下的社会制度变迁为背景,一边叙述一名埃及妇女对改善生活的渴求。故事带领读者经历纳萨的国家社会主义,走过沙特的新自由主义,再过渡到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提倡的私有化改革,穆巴拉克是在1981年沙特于阅兵仪式上被伊斯兰激进分子刺杀后当上埃及总统的。这本小说的女主角是位报馆职员,负责在已出版的刊物上校对错别字,并审阅同业对手出版的内容。书中章节交错,一章叙述这位报社职员的人生,下一章翻印关于当时埃及工业衰退影响生活环境的新闻剪报。Sonallah藉着这些纪录勾勒出国家工业运动局部瓦解的局面,同时描绘过度沉溺于物欲的女性面貌,她代表了当时沉迷购物不能自拔的消费主义心态,想要买更多物品,不只是纳萨提倡的本国产品,还想买进口的、昂贵的商品。《Zaat》穿插新闻片段的章节,以官员的声音告诉读者,当时的工业基建在面对竞争时,并非立于不败之地。
娜芙蒂蒂缝纫机是否在1980年代末停产,目前尚难稽考,但沙特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容许廉价产品进口,充斥埃及的本土市场,这些进口产品包括缝纫机。而54工厂民用品部门首任主管的儿子认为,正因本土市场受社会主义式垄断所支配,才令国产品无力与国外进口的新产品竞争。由于娜芙蒂蒂的备用零件数量不足,其忠实用家遇到缝纫机损坏时,只能靠东拼西凑为它换上生锈的旧件。Muhammad Abdel Wahab在1984至1993年担任穆巴拉克政府的工业部长,在他看来,国有化及私有化皆是「致命的错误」。他在一次采访中谈到,到访的美国部长及世界银行官员要求埃及实行全面私有化,而1990年代的「新口号」是「颂扬私有化……而非推动工业进步」。[15]Wahab形容当时「实行私有化的方式导致公营部门倒闭,而没有创造新的工业生产能力」,而由于公营厂房打算出售,所以没有再获投资。[16]
1997年,埃及乐蜀(Luxor)发生了一宗严重的恐怖袭击,穆巴拉克随即镇压了伊斯兰激进组织。这一年,在纳萨推动建军时期将许多德国科学家与工程师带到开罗的埃及制HA-300战斗机,被送到德意志博物馆,在梅塞施密特基金会筹办的展览中展出。该基金会购下这架已被放弃的战机,把它运至慕尼黑,花了两万小时,亦即五年半时间将之修复,以在博物馆中展出。出席展览开幕仪式的人包括几名曾驻开罗的德国专家,以及当时负责试飞HA-300战斗机的印度借机师。这位试飞员提到在HA-300初制成时,他怎样为测试事宜进行协商,又如何在试飞前要求当局修改设计,以及德国专家不断对他的意见不予理会,又谈到他如何驾驶飞机滑行通过纳萨总统面前,而总统还向他询问对飞机构造的意见。
在约16年后的2013年,《Zaat》这本小说改编成电视剧,并加入原著没有的细节:主角买了一台缝纫机在家工作。剧集其中一幕描述她掀开盖着缝纫机的保护套,她的丈夫随即大喊:「是胜家!还是德国制造的!」[17]剧中的丈夫是政府公务员,对他来说,在减薪和收入不足的时势下,购买西方产品简直是任意胡为。这幕舍弃采用国产的娜芙蒂蒂缝纫机,也许反映了在《Zaat》原著撰写时娜芙蒂蒂已经停产,又或者电视剧拍摄之时,离娜芙蒂蒂的时代已远,人们不复忆记这台缝纫机。也可能编剧及道具设计师根本不知道有娜芙蒂蒂的存在;又或者,胜家缝纫机在剧中的出现是刻意为之,存心要让人感觉到娜芙蒂蒂被抹灭。
2008年8月某酷热的一天,我在开罗的跳蚤市场买了五台娜芙蒂蒂缝纫机。我的朋友帮忙把机器抬到出租车上。我们徒手抓住刻上「Nefertiti」的缝纫机横臂,感受金属机身的滚烫灼热,走在市集的泥路小径,路上尘土飞扬,令人昏头转向。每台机器重逾12公斤,表面积满灰尘和油脂。
同年Contemporary Image Collective在开罗市中心的匈牙利文化中心举办「PhotoCairo 4」展览。我将这五台娜芙蒂蒂逐一清洁干净,放在白色底座上,排成一条(生产)线,旁边更以投影方式播放长11分钟的录像,让记得这缝纫机的观众恢复对娜芙蒂蒂故事的记忆。我更把两张缝纫机的照片印在金属襟章上赠予观众。
观众开始与我分享关于他们拥有的娜芙蒂蒂的故事,或者同时期其他由国营工厂生产的家用品的点滴片段。这些讨论带来一些问题,那就是消费品在人民生活及整体社会中的位置。工业体系乃至于其产品,明显对人民具有十分重要的经济、社会和政治意义,而对象成为时代的标志,甚至被赋予人格。为此,我与埃及作家Motaz Attalla合作,收集了关于娜芙蒂蒂缝纫机、烤箱、肥皂、香烟包装盒、电视机、打字机、汽车、名叫「火箭」的巧克力等20种纳萨时期国产品的口述历史,并集结成名为《从针到火箭》的小册子。
在开罗展出《Nefertiti》后,此项目亦巡回至丹麦奥登斯及约旦安曼,并于2010年在伦敦Delfina基金会的展览展出。当时我举办了一场讲座,阐述我对娜芙蒂蒂历史的研究工作。一群来听讲座的大英博物馆策展人表示,如果我有关于这个项目标文档资料,他们愿意购藏这件作品。但我没有,所以这个项目就继续巡回各地展出。
两年后,我到柏林新博物馆观赏娜芙蒂蒂王后的半身雕像。同行者中有人看不见任何禁止拍摄的告示,就想上前拍照,却遭保安员阻止。原来入口外已贴有「请勿拍照」的告示,这告诫观众在进场观赏此半身像前,应先充分了解它的重要性。如果这件艺术品的魅力有令人产生拍照留念的冲动,那么亲眼见到实物前先看到的警告,就必定压抑减损了它的这种魅力。这表示任何与此历史文物的关系,无论是地理、文化还是历史层面的关系,都不足成为理由,令博物馆容许观众在馆内拍摄雕像的照片,而此物的历史及当代论述,实际上就是由博物馆来规定。
2016年,我在大英博物馆的通讯上看到一则征集现代埃及对象活动的消息,已萌生这个想法。通讯上说:「此活动并不征集专为美术馆和博物馆而做的事物」,[18]而「仅收集一些能够体现现代埃及物质性的东西,比如路标、电影海报、纳萨时代具有强烈现代主义风格的缝纫机等」。[19] 娜芙蒂蒂缝纫机与「照片、回收物料制品、造型各异的斋月灯」等一同纳入征集之列,并与空瓶子、打字机,以及以穿着法老服装的「现代」女性为封面的杂志同场展出。[20]展览刻意「避免把埃及呈现为一种以农村为主、传统或依赖手工艺的社会」,却似乎变成了另一种关于「埃及的『民族志式』征集活动」。[21]
目前一间历史文物博物馆展出娜芙蒂蒂缝纫机,其馆藏文物大多来自殖民时期,例如棉花。当时埃及一直种植和收成棉花,并在埃及的工厂(于1960年转为国营)编织成补贴布料(阔幅布)发售或赠出,或由丈夫离家参军作战甚至阵亡的妇女,以得到补助购买的缝纫机缝制,为她们带来收入。尽管博物馆内容许拍摄,但娜芙蒂蒂的展示方式,限制了公众与之互动,因而无法觉知此缝纫机与更广泛复杂的历史的关连。例如,娜芙蒂蒂是靠墙摆放,因而机身上说明生产地的金属牌贴向墙壁,令人无法肯定它是不是生产于阿联时期,尽管从其制作规格判断,这台缝纫机无疑是该时期的产物。
这种缺失就像一场明显的中和过程,叫人难以忽视或视之为正常。在那个沉迷去殖民化的时代,娜芙蒂蒂缝纫机是尝试赋予家庭力量的举措,它是实用的符号,象征一个有其予人希望、同时有其扩张和压迫措施的反殖民主义项目,也是能为人提供脉络的参考架构。缝纫机背后错综复杂的历史背景若被抹去,就形同一个空洞的容器,那它还剩下甚么重要性?
此文章原于「M+ 故事」的《博文集》发布。附注:此文章的简体版本由机器转换自繁体版本。
Ala Younis是一位艺术家,主力研究、策展、协作、电影创作及写作。她曾在伦敦、西维尔、沙迦、杜拜和纽约等地举办个展,并曾参与威尼斯双年展、伊斯坦堡双年展、光州双年展及纽约新当代艺术博物馆三年展等联展。她曾在2013年为威尼斯双年展首届科威特馆担任策展人,曾担任柏林国际电影节的 Forum Expanded顾问,也是世界艺术学院(科隆)成员。
- 1.
1950年代的Husqvarna缝纫机呈绿色,机身曲线优美,设有按钮、齿轮,并刻有名字,与Nefertiti的设计非常近似。
- 2.
AbdelAziz EzzelArab:〈And as You Listen: The Oral Narrative of Muhammad Abdul Wahab,Ministry of Industry of Egypt, 1984-93〉,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第41卷, 第1期(2009年),页3。
- 3.
第一颗由埃及兵工厂制作的子弹,是由27军工厂在1954年10月23日生产,当天亦被定为节日。
- 4.
K. M. Barbour:〈The Distribution of Industry in Egypt: A New Source Considered〉,《Transactions of the Institute of British Geographers》,第50期(1970年 ),页159。
- 5.
同上,页169。
- 6.
同上,页159。
- 7.
Harper W. Boyd、Abdel Aziz El Sherbini及Ahmed Fouad Sherif:〈Channels of Distribution for Consumer Goods In Egypt〉,《Journal of Marketing》,第25卷, 第6期(1961年),页32。
- 8.
Fuad Faris:评<Class Conflict in Egypt: 1945-1970>,《MERIP Reports》,第29期(1974年 ),页24-26,DOI:10.2307/3011683。
- 9.
Mahmoud Hussein:《Class Conflict in Egypt: 1945-1970》( 纽约:Monthly Review Press Books,1977年),页ix。
- 10.
引自1967年11月23日纳萨在埃及国会的发言,英文由作者翻译。
- 11.
同上。
- 12.
Yasser Abdallah:〈Homeland’s Voice and Defeat, Umm Kulthum and her War Effort〉,《Ma3azef》, 2017年6月4日,https://ma3azef.com//أم-كلثوم-مجهودها-الحربي/。
- 13.
Aly Badrakhan曾为Yousef Chahine拍摄的一部关于大坝的电影担任助理导演。
- 14.
Jehan Sadat:《A Woman of Egypt》(纽约:Simon & Schuster, 2002年),页201–202,由作者翻译自阿拉伯文。
- 15.
AbdelAziz EzzelArab:〈And as You Listen: The Oral Narrative of Muhammad Abdel Wahab, Ministry of Industry of Egypt, 1984-93〉,《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第41卷,第1期(2009年,页1-3,http://www.jstor.org/stable/40206048。
- 16.
同上。
- 17.
《A Girl Named Zat》(2013年)是一套电视剧,由Kamlah Abu-Zikri及Khairy Bishara执导,开罗MISR International Films制作。
- 18.
Neal Spencer:〈Modern Egypt project〉,《 Newsletter Egypt and Sudan, British Museum Newsletter》,第 3 期(2016年),页32。
- 19.
同上。
- 20.
同上。
- 21.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