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九龙皇帝的点滴
钟燕齐回想与「九龙皇帝」曾灶财相遇、相处的点滴,并细说为何要将他的作品和精神传承下去
曾灶财原名曾财,1921年生于广东,1937年来到香港。 1956年,他翻查文件后确信自己是九龙土地的合法管治者,从此自称「九龙皇帝」,在邮箱及灯柱等公物上写字,宣示他对九龙的「主权」。纵使他行动不便,但他仍坚持到街上写字,因此九龙各处都曾经有他的笔迹。
1990年代,香港策展人及收藏家钟燕齐无意中看到曾灶财写字,才发现街上随处可见的笔迹均出自此人之手。后来,钟燕齐与曾灶财结为好友,不时探望他,替他买饭、带写字工具,直至曾灶财去世为止。以下,钟燕齐回想与曾灶财相遇、相处的点滴,并细说他为何要将曾灶财的作品和精神传承下去。
1993年,乐队Beyond在专辑《乐与怒》中收录了一首名为《命运是你家》的歌曲。歌词写道:
「天生你是个 不屈不挠的男子 / 风霜扑面过 都不可吹熄烈火 / 不管身边始终不停有冷笑侵袭 / 你有你去干 不会怕 / 即使瑟缩街边依然你说你的话 / 哪会有妥协 」
起初乐迷们都以为这歌写的是Beyond成员的自身经历,借歌传意。后来,大家才得悉歌中主角是香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好几代香港人都尊称他为「九龙皇帝」的曾灶财。他原名「曾财」,是香港传奇人物之一,而我一直称呼他为「财叔」。
初次相遇
我遇上财叔是在1990年代初一个盛夏的下午。我当天没有特别的行程,只是漫无目的地从旺角走向油麻地。当时的旺角如常地人来人往,大家都脚步急速,但在弥敦道与登打士街交界,竟有一群人围作一团,像在观看什么似的。我好不容易才钻进人群外围,看到一位赤膊的老伯坐在倒转的垃圾筒上,颈上架着一条「祝君早安」的汗巾,一笔笔地在灰色的交通灯控制箱上写字。
箱子上两面都喷有「POST NO BILL」(禁止标贴)的字句,他却在上面写字,令场面更觉有趣。而重点是,我眼前写上黑色文字的灰色箱好像在不同地点出现过,我才发现这是财叔留下的城市印记!在遇上财叔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些字到底是谁人书写、为何书写、写些什么。
不经不觉,我站好一段时间,过程中有些人离开,也有新面孔加入,一直在交替的状态。就这样,我待了四十分钟有多,看他忘形地写字。我再次意识到时间,是因为他手中的墨汁耗尽了。他脚旁不远之处有一枝墨汁,但他没有自己去添墨。他不停叫喊着:「墨汁!墨汁!」,但却没有人理会他。于是,我走到他身旁帮他添墨。他并没有看我一眼,只是保持着那股温柔的霸气,继续坐在垃圾桶上写字。记得那时有些人在耳语,说他以为自己是皇帝,要等人伺候。后来,我才知道他因为行动不便,才没有自己添墨。
我印象最深刻是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收笔时那个满足的笑容。当大家意识到财叔的表演已经圆满结束,所有围观的面孔都不留一点痕迹,瞬间融入弥敦道的人群中。
那天一别,不久后我便离开香港。几年后再度回来,一个下午,我突然想起财叔,就打电话给他,说想要探访他。自此,我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去探望他,每星期最少一次,十六年来仍然如是。
由毛笔到箱头笔
最初我陪同财叔上街,观察到他用的是普通墨汁。由于普通墨汁在某些平面上会难以书写、不够稳定,于是我便调配好另外两种颜料给他:一种混合墨汁、塑胶彩和水,另一种则是松节水加上磁油。
2004年的年初二,财叔在家拜神失火,财叔家人为了他的安全,便安排他入住护老中心。他入住时,两支拐杖上的八个百宝袋仍带备普通的纸、笔、墨这些基本书写工具,方便他每天如常书写。但过了约一个星期,护老中心的主管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财叔晚上不睡觉,经常大吵大闹,骚扰到其他院友。我跟她说:「这么多年来,他每天日间写字,晚上都很平静,从未听过会大吵大闹这种情况。」她回答道:「我们把他的东西都收起来,不让他写字了。因为墨汁浓烈的气味会影响其他院友,更会弄脏院内物品。加上有其他院友投诉,我们便把写字工具全都收起来了。」
我心想:难怪财叔会闹脾气,原来是不让他写字。第二天,我马上买了几支箱头笔,向护老中心职员提议让财叔用箱头笔写字,看看情况会否改善。从那时起,财叔在院内就改用箱头笔写字了;当然,我们探访财叔时,也可把他带到院外的公园,让他用毛笔和墨汁写字。 2007年,财叔的身体明显转差,手震的情况变得更为严重,我就为他准备了更粗的箱头笔。
旅程的最终章
回想他过世前的半年,我不知为何特别常去探望他。很奇怪的是,每次我去探他,他都要我带走他的随身物件。到了最后三个月,他变得很紧张,强调一定要我拿走他的东西,还跟我说:「日后你帮我办展览时要用的。」就这样,我接收了大部分他后期的作品。
2007年6月,财叔因肺积水入住联合医院,我断断续续的去探望他。那时,一个商场举办兵马俑展,找来五十位创作者重新设计迷你版的兵马俑,作展览和慈善义卖之用。于是在7月初,我便带着上了色的兵马俑和摆放兵马俑的盒子给财叔题字。没想到那竟然成为我跟财叔最后合作的作品,亦是我们最后见面的日子。
那天财叔精神不错,面上挂上他的招牌笑容。他完成了兵马俑后,我发现他没有写上「国皇」的字眼。我问财叔:「为什么不写『国皇』两字?」他立刻很开心地回答:「我不做皇帝了!」我有点惊讶:「你不做皇帝?」他边笑边说:「不做了,你来做吧!」我当时很替财叔开心,因为他终于放下这个重担子。
皇帝驾崩
2007年7月尾,我接到一名记者来电,问我财叔是否已经离世。那时我十分愕然,因为之前忙着出版有关财叔的书籍,为书展作准备,已有几个星期没去探望他。接到查询后,我随即致电财叔儿子求证。虽然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便回覆了记者朋友接连的查询。然后,在接下来的两天,差不多全港所有中、英文报章的头条都是财叔离世的消息。
2007年8月6 日是财叔出殡的日子。当天早上已有十多名的记者在红磡世界殡仪馆守候,也有几位财叔的友人,目的是见财叔最后一面和慰问财叔的家人。但直至下午,财叔的家人都还未出现。于是我联络上财叔儿子,那时我才知道他们早上已从九龙医院接领财叔的遗体,然后直接出发上山出殡了。众人都为之惊讶,原来这是个空城计!
我没有想过财叔过身的事情会在媒体上有如此大的回响和反应。虽然事隔一星期,大家很快就冷却下来;一如香港人急促的生活节奏,大家的话题也很快地被其他东西取代了。
传承
在财叔离世的十多年来,我一直希望能为财叔做些事情,让年轻的一代也能知道他的精神。于是我出版了几本书、举办关于他的展览、到学校教关于公众艺术的工作坊、为他建立Facebook专页,也做了一些艺术作品。我个人的视觉日记内,也留下了财叔随意书写的痕迹。我自1990年代尾开始,已经有做视觉日记的习惯,每日随身手携带。这个习惯,竟留下了寥寥可数的宝贵文字让我做延伸的创作。这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我曾在香港各个地区以不同规模、不同形式展示财叔的作品,观众的反应也有明显分别,他们大多带着好奇的态度来欣赏,少数则仍保留上一代对他的负面看法。但是我觉得,这些展览的重点在于接触观者,并借此解说财叔作品的意义。
过往我留意到财叔在公共空间留下的笔迹,往往很快被各个政府部门用清水清洗,甚至用路政署专用的灰色水性油漆覆盖。所以自2000年起,我开始用不同的方法来试验,尝试保留财叔的作品。我在桥趸、护土墙或交通灯控制箱的表面涂上透明的保护膜,这就像海盗将宝藏先藏起来的概念一样,到有需要时再提取出来。然后,从2009年开始,我每年都会在特定的日子重现一件财叔的公共空间作品,这个项目我名为「显灵」。
这些年来,财叔的作品由被指骂到成为艺术界的收藏品,反映了社会文化的多样性跟过往的差异。然而,不管在任何时候,坊间对他有何评价,财叔都只是一笑置之,因为对他来说,书写是十分纯粹的行为表达。因此,我希望能透过梳理和发掘他的行为和创作,令更多人尝试了解财叔的行为背后所带出的真正意义,将财叔的行为、作品、故事保存和传承下去。
除另有标注,所有图片由钟燕齐提供。
钟燕齐是香港策展人及收藏家,也是非牟利组织Hong Kong Creates的创办人及总策展人,以及文具银行创办人。他积极策划不同展览及教育活动,促进社会对本地文化历史的认知和兴趣。其藏品丰富,主要收集和保存香港制造的玩具、教科书、漫画、儿童文学作品、包装设计、影楼作品、九龙皇帝作品等等。
他的近年著作包括:《课本物语:时空门我们都拥有过》(2021)、《文具物语:写于时空书桌的历史》(2017)、《物语:相片考──影楼篇(一)》(2015)、《九龙皇帝曾灶财 》(2013)、《九龙皇帝:曾灶财的艺术》(2012) 、《Kowloon King》 (2011)、《九龙皇帝2:禁止标贴》(2009)、《九龙皇帝 The Art of Treason》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