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为何要把一个城市解体?学者Ariel Genadt与M+谈创造、破坏,以及在1970年前后, Archigram与矶崎新彼此之间的化学作用。
当矶崎和Archigram在1970年的大阪万国博览会再聚首,他们所展望的建筑景象仿佛对调了。这次矶崎创作了一对高科技、富未来感的巨型闪灯机械人;而Archigram则转为采用内省的手法,在展览广场的屋顶布置了一个洞穴一般的太空舱,访客会收到一张单张,向他们传递拆解城市的讯息。
是什么启发他们出现这种改变?建筑师又为何如此着迷于拆解和消融城市?继2020年于「Archigram城市」的演讲,建筑学者Ariel Genadt尝试解构矶崎新和Archigram之间的默契与矛盾,揭露他们的交流所衍生的独特见解如何启发我们应对今天的环境转变。
是什么驱使你研究1960至1970年代的日本和英国建筑?
我视自己为理论家多于历史学家,故我常常观察跨文化、跨时代和跨地域的题目,并想像这些题目如何与我们今日面临的一些问题相关。而矶崎新和Archigram的作品当中引起我注意的,就是「破坏」和「拆解」这两个题目。近年气候变化严重、人造和自然环境互相冲突,使这些概念变得尤其重要。在1960和1970年代,有关科技可以怎样促进人和环境之间的连系,以及建筑师在当中有何作用等问题一直浮现。
1960年代涌现很多探讨科技和环境的项目,这与当时的社会有何关系?
1960年代的欧洲和日本均踏入战后重建的新阶段,比1940年代及1950年代有更多金融资本,在科学创新上亦大为进步。这时代有点奇怪: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人们对科技包括建筑都抱持质疑态度,皆因科技令战争更可怕;但二战后我们却看不见这种情绪。 1960年代,由冷气到太空火箭,科技发展如日方中。虽然原子威胁日增,但科技仍被视为人类的救赎。日本就是在那时代,靠着核能科技自灰烬中重生的。
与此同时,很多人将1960年代联系到回归自然的浪漫思潮及权力归花儿运动。这反璞归真的主张进而扩阔了建筑的领域,在日语中称为「环境」。这是个跨学科的人工领域,与「自然环境」的概念截然不同。我们可视之最早涉及现时称作「人类世」的概念,只是那时还没有人们在二十一世纪感受到的愧疚和责任。
这些因素如何令矶崎和Archigram走在一起?
我们先要考虑英国和日本的政治环境。那时,它们同为衰落的帝国,试图在二线强国之中寻找其位置。美国与苏联在舞台中央玩冷战,而英日则谋求合作,并且互相对彼此的文化感到着迷。或许矶崎和Archigram的参与也可视为那种整体政治气氛在建筑方面的升华。
矶崎和Archigram一同获邀参与1968年的米兰三年展。他们一拍即合,Archigram创始人之一彼得.古克邀请矶崎联手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建筑工作室任教。当两人在大阪万博重聚,他们已建立了友谊,了解彼此的共同兴趣和差异。他们互相启发,并可见于其著作中,如最后一期,即第9½期的Archigram杂志(1974),以及矶崎的论文集《建筑之解体》(1975)。
你常形容Archigram和矶崎的作品有种「模棱两可」的特质。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这个形容,我借用了彼得.古克的说法。 1976年,古克邀请矶崎到伦敦的建筑联盟学院讲课,他在介绍矶崎时称呼他为「模棱两可的建筑师」。然而,要理解这个词的由来,我们须回到1960年代,看看那个定义很宽松、现称后现代主义的建筑运动。
后现代主义思想经常批判现代主义中认为有一放诸四海皆准的绝对真理的想法。已故美国建筑师罗伯特.文丘里在其著作《建筑中的复杂与矛盾》(1966)中率先将后现代意念应用到建筑上:他喜欢两边落墨,兼取中间,主张黑白并存、灰色也无不可,而不是非黑即白。
其时文丘里的著作在日本被广泛阅读,矶崎的《建筑之解体》一书也是,他在书中讨论了Archigram和文丘里。矶崎评估他们与其他建筑师如何批判现代主义,并将他们的策略归纳为五个关键字:漠视、疏离、临时、矛盾和缺席。文丘里、Archigram和矶崎同样采用了以上某些策略,但在我看来,Archigram和矶崎跟文丘里的分别,在于他们不太追求灰色,却同时拥抱黑和白。
Archigram则较为阳刚,其构想图生动非常,充满欢乐,所有事物都色彩缤纷、生气勃勃,而且阳光充沛。例如,在罗恩.赫伦的《行走城市》等项目中,均采用了坚固的物料,还有金属结构和强大的机器。
矶崎在1968年第一次与Archigram见面时,其动态装置《电气迷宫》以人类和建筑的衰败为重点。他谈及战争遗害、童年阴影,以及身为日本人口中的「烧迹世代」。然而,Archigram成员也在伦敦和英国各城市的轰炸中瞥见废墟,但或许他们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去应对这些经历:欢欣、乐观,并以科技为灵感。名为《Milanogram》的装置就展现了那种观点。
到了1970年的大阪万博,他们的角色互换了:矶崎突然用上建筑物料,并尝试了新科技。他在庆典广场的《大阪表演机械人》高大刚硬,采用亮面的金属,会发光发声。相反,Archigram则创造太空舱,他们称之为「环保时光机」和「环保点唱机」,实际是一个洞穴。这个洞穴没有特定形态,是粉红色和漆黑的──充满原先见于矶崎创作的「阴」的特质。
Archigram在大阪万博后解散了。古克转为不那么侧重科技,变得更注重人文特质和感官;矶崎则感兴趣于太空和抽象。故这展览可说是处于时间的节点上,是一个时间囊。在矶崎和Archigram的作品中,可看到「大阪前」和「大阪后」的变化。
对于彼此作品中的矛盾,矶崎和Archigram怎样回应?
自1960年代初起,矶崎一直批评他的日本代谢派友人没有看起来那么反建制。当代谢派所设计的巨型结构都仰赖大企业和政府建造,代谢派真的能反建制吗?所以,他起初更认同Archigram的作品,称赞他们的作品比其日本同侪所兴建的更为激进。可是,他也颇模棱两可的。他后来在文章中形容Archigram将建筑化为媒体,破坏了他对其激进设计的仰慕之情。由此可见,如果你的设计只停留在纸上不必付诸实现,那么反建制并不难。
矶崎也提到,当他初次接触他们的作品时,感到太科技化,不够人性。其实,从Archigram的绘图我们可以看到其成员把人体想像成包裹在「靠垫载具」或「太空舱」中的事物,全部连结到工业化的巨型结构。纵使起初有这样的批评,但矶崎跟Archigram见面时还是笑称:「噢,其实他们很有人性!」
然而,Archigram对矶崎的评价却是模棱两可。成员称赞他在1970年大阪世博的高科技机械人,然而,这只是其事业的一小段落。作为建筑师,矶崎的抽象特质与日俱增,对象征和意义愈感兴趣,是个彻头彻尾的后现代主义者。对此,Archigram却不甚感兴趣。因此,当彼得.古克在1976年伦敦建筑联盟学院的会议称他为「模棱两可的建筑师」,其实是礼貌地说:「对于他所做的事,我并非全都赞同,但作为知识分子和朋友,我欣赏他。」
Archigram解散后不久,矶崎出版了《建筑之解体》,其中一章探讨这个团体的创作。 「消融」和「拆解」经常出现在矶崎、Archigram和代谢派的著作中,你可以分析这些词汇的意思吗?
我最初也很困惑,因为「拆解」本身就很矛盾:建筑师如果主张拆解自己的学科,这主张一旦成真,他们就会被淘汰。故我们不能照字面理解「拆解」,而应反问:此学科的哪一方面应被拆解?原因何在?
首先,我们谈谈这个词的来源。常被称为Archigram非正式成员的雷纳.班汉姆在其著作《第一机械时代的理论与设计》(1960)中提到,若建筑师「与科技并行」,就必须褪下(dismantle)为世人熟知的衣裳。 「Dismantle」有两个意思。在拉丁文中,「mantellum」是「斗篷」的意思,所以「dismantle」是指「褪下斗蓬」。但后来这个字在法文解作「拆掉城墙」。城市消融的概念与德国建筑师布鲁诺.陶德的思想互相呼应,他在一战后想像人类的居所如何能融入环境之中,并停止成为资本主义的机器。有着相似的动机,代谢派理论家川添登出版了《建筑之灭亡》(1960)一书,主张改变建筑的定义。
矶崎新早年写过一篇名为《都市破坏业KK(株式会社)》(1962)的文章,他将自己描绘成跟资本主义大地产商对抗的城市雇佣兵,同时是自己的批评者。他宣告城市在杀害人类,因此必须破坏城市。可是,据我所知,他首次使用「拆解」这个字眼是在1970年《日本建筑师》期刊中跟师傅丹下健三的对话。他们讨论国际现代建筑协会1959年的最后会议,以及都市设计从着眼于功能的取向转移到丹下口中的「有机取向」。矶崎是从理论角度谈「拆解」,意指要扩阔建筑的界限,并改变建筑师的角色。我假设他的意思是除了从功能着眼去绘画平面图,建筑师还要肩负起社会和艺术方面的责任。
在Archigram的作品中,「拆解」这个词是可实际操作的,当中的物件像机械组合玩具一样,可拆解成小块。在大阪万博,Archigram在展览入口向观众派发名为《Osakagram》的单张,当中探讨城市的角色和重要性。 Archigram用上「消融」和「瓦解」等字眼,他们并非像矶崎那样受到反资本主义理想影响。彼得.古克曾说过,他想像中的自由社会,就是类似他成长时的社会。他想要为大众提供更高质素的生活,借此在一个新环境中,给这些未曾实现的现代主义社会理想一个机会,同时在市场经济规范内行事,并运用比一战后更先进的科技。 Archigram希望「与科技并行」。
《建筑之解体》给我们留下什么?
我认为矶崎的写作和理论为建筑领域留下深远贡献,建立了文化桥梁。他使1970和1980年代的日本建筑思想更易被世界各地的建筑师和学者所理解,而《建筑之解体》做的却恰恰相反:它引介外国建筑师,激发日本新一代的创意。
矶崎与 Archigram的关系同样使你思索局外人观点的价值:我们有时会批评外人对于事物的脉络不够了解,但我觉得作为外人(我在捍卫自己的跨文化背景),你会有新鲜的见解。也许这就是矶崎跟Archigram投契的原因,他们能超越彼此文化的距离,看到更多。
我们可从Archigram和矶崎的交流当中,在科技和环保的题目上领略什么,并应用到今日社会?
Archigram和矶崎都没有特别关心能源使用、碳排放和化石燃料等事情。 Archigram的设计甚至大量使用塑胶,不明言地接受用完即弃的消费主义,而我们现在知道这会对环境带来严重问题。与此同时,他们扩阔建筑思想,主张在设计建筑时考虑人与周遭事物之间的回应机制,这已成为现时生态思想和可持续发展的基础概念。今天,我们想的当然是人与环境互利共荣,而不是单方面地以科技征服环境。
Archigram和矶崎都曾提及「软环境」,这原先是指以电讯网络和控制论取代实体建筑。但这暧昧的字词,让人有重新演绎的空间。今日,把建筑和世界之间的接合部分加以软化相当重要,不是透过走进虚拟,而是令实体接合部分变得更易互通互渗,顺应气候变化而演进。
我们所见建筑和自然力量的冲突,常常源自我们构建更坚固的大厦,以图胜过自然。 Archigram构想的建筑是很疏松的,也不指望恒久。现在我们知道它很多高科技结构(如果建成的话)因为其疏松的设计,将会非常消耗能源。但是其集零为整的建造方式,有很多符合环保原则,如标准化建造、干式构建、灵活多变,以及构件可能重用。
但其实,要达到可持续发展,重用建筑构件,仍须下一番苦功。最大的挑战是日新月异的科技,若只倚赖一个制造商、一个产品或一种形式,就会令重用或维修构件变得十分困难。我想这是几幢代谢派建筑被拆卸的原因,例如中银胶囊塔已于2022年4月拆卸。
最后,矶崎对废墟的着迷,并热衷于探讨它们如何能作为遗迹融入新建筑当中,与Archigram的「接插」现有城市结构的想法有着异曲同功之妙。这一点也跟今天的环保思想特别息息相关。当我们一次又一次看见极端天气造成的毁坏,我们意识到将生活环境设计成可以适应变幻莫测的气候是多么重要。将建筑物想像成可渗透、柔软和灵活的事物,是从事建筑工作的一种较为谦卑的前提,使之与这个饱受摧残的星球更为和谐。这样,我们的未来世代才有机会像我们一样享受在地球上的生活。
想近看Archigram和矶崎新的作品?欢迎在2023年5月21日前来M+的「物件 · 空间 · 互动」展览参观。此文章是Archigram城市网上研讨会的延伸,Ariel Genadt的完整讲座「拆解建筑! 约1970年的Archigram与矶崎新」可到「第三部分:传播」观看。
内容由网络编辑林玥臻及策展助理陈迺安转述。为确保行文清晰,此对话经过编辑。文章顶部图片:《Archigram》杂志第八期(1968) 封套内页,© Archigram;M+,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