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头羽毛球探索香港公共空间
艺术家谢淑妮及城市研究学者黄宇轩从一件以街头羽毛球赛为灵感艺术品,开展了有关香港公共空间的对话
艺术家谢淑妮(Shirley)在2019年以展览「谢淑妮:与事者,香港在威尼斯」代表香港参与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展览中的装置之一《Playcourt》由多件雕塑组成,意味着一场临时起意的超现实羽毛球赛。此作品的场景源自谢淑妮童年时在香港街头打羽毛球的回忆。我们邀请了艺术家及城市研究学者黄宇轩(Sampson),与她谈谈羽毛球与公共空间。在以下的对谈中,他们从Shirley羽毛球雕塑中的殖民意象,谈到香港的私人空间如何被非正式地转化成公共空间。
羽毛球承载的意义
Shirley:我想先简单介绍《Playcourt》中羽毛球赛场景的由来。其实制作羽毛球雕塑的意念比将作品布置成羽毛球赛的想法先行。
我的家人是海外华侨,妈妈曾在殖民时代的英属马来亚橡胶园打过工,而她的表姐在移民大溪地后,亦曾种植香草。我心想,将橡胶与香草豆荚这两种殖民地产物结合成羽毛球,于这个代表香港的展览展示,似乎很有意思。后来我更发现,羽毛球其实是源自英属印度的殖民地运动。
而装置中的羽毛球赛场景,则是受威尼斯展览场地的庭院启发。那个庭院令我想起童年时在街头打羽毛球的经历。那时我和哥哥、姐姐在空巷子随手拿来几个垃圾桶充当球网就开始打球。在筹备威尼斯的展览时,能动力与协商是我构思「与事者」这个议题时的中心思想,我想到街头羽毛球正好是一种重夺公共领域的活动,于是便决定不单将羽毛球状的雕塑放进《Playcourt》,还将整个街头羽毛球赛的情景都放进去。
Sampson:说到重思殖民史与殖民性,过去十数年有一个很重要的时刻,就是皇后码头的拆卸。当时抗争者提到保育皇后码头的理据,并不仅因为它在殖民历史中的重要性,还在于其「草根」的特质。它不只是历任港督及皇室成员登岸的地方,亦是市民休憩及举行民众活动的场所,这其实也是一种后殖民的反思。
临近拆卸之时,市民尝试重夺空间,展现码头的公共空间特质。有人正好就拍下示威者和其他市民在码头打羽毛球的情景。他们以打羽毛球的方式去表达这个公共空间是属于他们的,那个场面令我印象深刻。这事件发生时我刚大学本科毕业,它也启发了我日后研究公共空间。
很多人会觉得香港的殖民性体现于我们的管理主义,意思是我们不敢逾矩,会跟随规则走。但后来有些人却觉得香港人对管理主义的反应看似顺从,但未必是被动的,他们也有未被注意到的微细抵抗。那些以在街头打羽毛球的行为来重占公共空间的示威者,令我想起这个说法。
Shirley:我很欣赏人们打破框框,用灵活及富想像力的方法使用空间。可是,这些创意的出现,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没有资源。这就是矛盾所在,空间的不足促使人们运用创意,但若果没有这些问题,他们也就不须去寻找解决办法。
Sampson:这的确是一个两难的局面。例如我有位艺术家朋友,他很喜爱发掘香港城市风景。但后来我访问他,才知道他最初开始四处游走探索,是因为曾经住在「劏房」,没有私人空间。
「游玩」的能动性
我前阵子才看到有人在蓝田一片空地打羽毛球,当时风很大,他们看起来有点狼狈。有趣的是,人们为了有打球的空间,会愿意接受伴随在室外打羽毛球而来的挑战,例如是强风。这些挑战亦改变了游戏的玩法。
Shirley: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一个小孩没有试过在室内运动场打羽毛球,他或许会认为风是游戏的一部分,不会觉得这是问题。
Sampson:我同意这一点。对孩子来说,你给他任何东西,他都会有自己一套玩法。 「游玩」其实很有能动性。
香港很多空间都是私人拥有的,在街上打羽毛球这个行为,亦体现了人们对公共空间的理解。他们觉得公共空间并不是谁给予的,重点不在于拥有权在谁手上,而是他们能不能赋予这个地方公共性。香港的商场就是例子之一。商场固然是私人地方,但去年在社会运动期间,市民常常会聚集在商场唱歌。此举改变了商场原本的用途,将商场暂时变成了公共空间。
另一个例子是被称为「西环码头」的地方。这地方原来叫西区公众货物装卸区,原本不是公共空间。但是,因为太多街坊到那里休憩,码头的拥有人看来又不介意人们使用,这个地点慢慢就变成了重要的公共空间。后来,愈来愈多不住在这区的人也闻风而至,这个码头更有了「Instagram Pier」的称号。这说明了私人拥有的地方,也可在特定条件下带有公共性。很多时候,只要我们很关注一个地方、以特定方法介入一处地方,这个地方就变成了我们的。
Shirley: 「拥有权」是「持份者理论」中一个重要概念。譬如说,如果我们意识到周遭的空气是所有人共有的,那我们的关心和关注就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对污染者和纵容污染者的机构施加压力不是干预,而是关心属于我们的东西天经地义的行为。在香港,可能因为土地全属政府拥有,人们向来不太顾及拥有权的问题。只要有若干人持之以恒地在某个地方进行活动,那个地方就被赋予「公共」的状态。
《Playcourt》中的众生相
Sampson:我留意到《Playcourt》中的拟人雕塑,很多都用三脚架和乐谱架等支撑,还用了沙包来固定。这令我想起在香港街头推销宽频的人。他们会用沙包和胶索带等工具,将「易拉架」等宣传物件固定在地上或栏杆上,强调那个空间是属于他的。装置中的雕塑令我联想起街上派传单、推销宽频,甚或是停留的路人。这些雕塑的意念是如何发展出来的?
Shirley:那要追溯到我上一个在洛杉矶的个人展览「Lift Me Up So I Can See Better」。该展览的灵感来自《快乐王子》的故事。故事主角一直在皇宫内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直至死后被做成高耸的石像,才初次看到皇宫外的人间疾苦。这启发了我在展览中探讨不同的观看角度。当人身处不同位置,看到的世界也可能完全两样,于是我运用三脚架可伸缩的特质,创作了一系列可调节高度的雕塑。而在创作《Playcourt》时,我就想到用雕塑来充当羽毛球网。既然垃圾桶可以充当球网,雕塑为何不可以?
雕塑与人的关系
Sampson:这些雕塑就好像不同的人,有种「众生相」的感觉。标准羽毛球赛一般只有两个或四个人参加,但在街上打球就可以随意加减人数,十个人一起打也可以。
Shirley:说到「众生相」,其实Christina(李绮敏,客席策展人)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她问我:「这些拟人的雕塑,到底是打羽毛球的人,还是其他角色?」我会形容这些是视觉上的羽毛球网(optical net)。球网不一定是编织而成,只要打球的人知道参照的是什么,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球网。那么,这些雕塑到底是主体还是客体呢?我的答案是「两者都是」。它一方面可充当球网,可被视为客体;另一方面又看似一个人,可以是主体。因此,这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观者可以自行想像。
当提起雕塑,人们通常会想到是一件实际存在的「东西」。但在我而言,当中重点并不只在于那件雕塑的实体,更在于雕塑与观者的关系。当观者亲身体验作品时,他们会四处走动,从不同角度发掘作品的不同面貌。即使一件雕塑完全对称,他们亦会在观看时发现原来这件雕塑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样的,发现它是对称的。其实公共空间亦是同样道理,也许正如你所说,重点不在拥有权,而是人们与它的关系,以及他们使用空间的方式。
Sampson: 《Playcourt》中的长椅亦给我亲切的感觉。过去我常常在球场看到这些长椅,但现在这些长椅已愈来愈少见,我很高兴有人还记得它们。这种长椅其实并不好坐,但我却想起很多关于它的回忆。
Shirley:这是运动场内最简单的座椅,也许它的设计并非用来让人们久坐,一场球赛大概也是一小时左右。
Sampson:其实香港很少人会在球场看人打球,通常都是坐在看台上做自己的事。我很喜欢去修顿球场,看看人们在做什么。而《Playcourt》内的雕塑好像也是这样,它们是其中的一分子,但却各自为政。公共空间的众生相就是这样的一回事。
Shirley:公共空间担当着促进者的角色,促成人们做某些事。它们有其特定用途,但人们是否要跟随规则使用,那就是他们的决定了。就像球场内那些让人坐着看球赛的长椅。这又呼应了「与事者」的概念,一个人要有能动性,对规则要抱持审视的态度。
此文章原于「M+ 故事」发布,以配合「谢淑妮:与事者与事」。此简体版本由机器转换自繁体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