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黄永砅致敬
艺术家黄永砅(1954–2019)在2019年10月20日离世,他是1980年代重要概念艺术团体「厦门达达」的创办人,在过去三十年来在当代艺坛举足轻重,广受全球同行肯定。我们谨此深致哀悼,其离世无疑是艺坛的重大损失。 M+有幸收藏了他的一些重要作品。
2016年,黄永砅荣获一年一度由德国路德维希博物馆颁发的沃夫冈罕奖(Wolfgang-Hanh Award)。 M+副总监及总策展人郑道炼当时是客席评审,在2016年4月12日的颁奖礼暨黄永砅个展开幕礼上宣读颂辞,颂辞内容亦刊于展览场刊中。以下就是当时由郑道炼亲自撰写的颂辞。
我们很高兴能获得作者和路德维希博物馆批准,转载英文颂辞并翻译成中文刊出。以下内容经过翻译及编辑,以确保行文风格统一。
去年12月公布2016年沃夫冈罕奖得奖者时,我写了以下几句:「黄永砅的作品不仅涉及许多国家,涵盖众多文化,而且广纳林林总总的主题和各个年代。他的创作成就非凡,作品外观之恢宏使人惊叹,意象不同凡响,充满思想睿智,一新我们的世界观,并改变了对自己身处历史之中意义之理解。」这些揄扬赞颂,可谓已无以复加。要为这些说法提供实质佐证,非这篇颂辞的短短篇幅所能办到,但你从这篇短文及这个别具洞见的小型展览,可以一窥黄永砅作品中那个无垠宇宙。
让我带大家回到黄先生艺术生涯的初年,而这须从更早的时期说起。你们大都知道今年是达达主义在苏黎世伏尔泰酒馆诞生的一百周年。有人认为那是再早一年在纽约诞生的,对此这里先按下不表。这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兴起的艺术运动反艺术、反理性、借破旧以立新,1986年正是其诞生的七十周年。当时,这篇颂辞的主角黄永砅跟他的同伴,在中国东南部福建省的厦门市上演一场以破坏为题的活动。他们的团体名叫「厦门达达」,活跃于1983至1989年。那次活动,团体成员聚集于厦门文化宫门前,把自己的艺术作品堆成柴堆般焚烧。
一个月后,团体又「占领」了福建美术馆的展厅,从附近的建筑工地运来建筑物料填满整个空间。厦门达达出现时,正值中国慢慢脱离文化大革命「寒冬」的春江水暖时期,亦是前卫艺术运动「八五新潮」的全盛期。他们的实践在这个著名的中国当代艺术萌芽阶段中,可谓是最具标志性或反传统的事件。
到了短短数年后的1989年,一切都变了,对中国和全世界如是,对黄永砅亦复如是。他与另外两位中国艺术家获邀参与巴黎极具标志性的「大地魔术师」展览。那是一个打破传统的展览,让西方观众一睹中国艺术家在酝酿爆发的创意。对黄先生来说,这只是他非凡的艺术生涯里众多破天荒之举之一,他随即受邀到欧洲、美国、亚洲和更多地方参展。在过去四分之一世纪,他在创作上达到的里程碑和得到的荣誉多不胜数,且容我再举数项。 1997年德国的明斯特「雕塑计画展」中,他首次展出作品《千手观音》 。这件巨型雕塑以马塞尔·杜尚1914年的现成物名作为参照,将瓶架与千手观音的意念融为一体。这件雕塑作品,至今仍是这个十年一度的短期雕塑展中少数长期展示的作品。 1999年,黄永砅连同Jean-Pierre Bertrand代表他移居的国家法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他受载有奇珍异兽的先秦古籍《山海经》所启发,制作了九根巨大木柱,柱顶放置了张牙舞爪的异兽,九根木柱从新古典风格的展馆的中央圆厅中穿出来,这个做法当时不无争议。 2005年,美国明尼苏达州沃克艺术中心为他举办了其首个回顾展,展览随后于北美洲各地巡回,并于2007年在中国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出。他可说是史上首位获博物馆举办大型回顾展的中国艺术家。自此,黄永砅持续活跃于欧洲与中国;中国当时的博物馆圈子才刚起步,但一些重要的博物馆已争相展出他的作品。他刚在开幕才数年的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大型展览,而他将于2016年法国巴黎大皇宫的Monumenta展览中展出的装置作品,亦必定会成为艺术界的标竿。他现已成为Richard Serra、Anish Kapoor、Ilia Kabakov与其妻Emilia等杰出艺术家的一分子,他们的作品都曾来到巴黎这个十九世纪的世界文化之都,在这座兴建于十九世纪末、气派庄严的水晶皇宫中展出。
我所措意的不单是列出黄先生事业上的一系列成就,更重要是让大家知道,在当代艺术世界中,他一直是文化与文明之间无与伦比的搭桥人。为了搭建桥梁,他有时会采用一些颇有争议的方法。除了上述代表作,1994年的《世界剧场》亦是其创作生涯的里程碑,而此作引来动物保护团体碧姬芭铎基金会(Fondation Brigitte Bardot)前来抗议。这是怎么样的作品?它是一个龟状笼子,里面放有活生生的动物和昆虫,包括蛇、蟾蜍、狼蛛、百足,活像一个格斗场。这个别具建筑概念的雕塑,灵感源于圆形监狱(Panopticon);这是一种公认极为适合用于监禁和监视的建筑概念,由英国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边沁于十八世纪末构想,并被傅柯发扬光大。这个作品原本出现在庞毕度艺术中心的群展,但最终却没有展出,因为作品在展览开幕当天就被禁展出,其后此作品还至少两次遭到禁展。人们所不理解的一点是,作品虽然无可否认是个「残忍的剧场」,但它并非单纯为哗众取宠而创作,而是对人类以至自然世界境况的深刻隐喻。观乎今时今日的状况,我们或许可以说这件作品已成为一个预言。我还想补充一点,这件作品在1999年路德维希博物馆这里的展览「Kunstwelten im Dialog」中成功展出,当时参与策展的正是现任总监Yilmaz Dziewior,作品没有遭到禁展。
现在,请容许我说说自己在策展人生涯里一次难忘的经历,当时我在沃克艺术中心供职。在筹备黄先生2005年的回顾展「占卜者之屋」时,我们计划开展名为「蝙蝠计划IV」的全新委约项目。正如名字里的数字所标示,这个项目以往已有「蝙蝠计划」、「蝙蝠计划II」及「蝙蝠计划III」三个版本,全部在中国制作和展示,并且全都遭阻挠和禁展。三件作品分别按原本尺寸仿制一架大型飞机的机身与机尾、驾驶舱与左机翼,以及右机翼,准确来说,这架飞机是美国洛克希德公司生产的EP-3型侦察机。 2001年,一架美国EP-3侦察机与一架中国战斗机在南中国海相撞,触发中美之间一场紧张的外交危机。黄先生仿制这架美国飞机的尝试多番受审查阻挠,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和原委,可见于路德维希博物馆当期展览中的作品《备忘录》。我们2005年在美国所要做的事,是以EP-3侦察机的真实组件,组成此计划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版本。于是,黄先生与我便前往美国加州莫哈韦沙漠一个飞机废弃场。长话短说,我们成功找到了飞机的驾驶舱,以此为材料制造了一件雕塑,记录了历时多年以飞机创作艺术的传奇故事,并制作了数以百计的蝙蝠标本!在我们这个日益混沌纷乱的世道、危机接二连三发生的世界,这个十五年前的故事或许早已为人遗忘。但是,他以仿制这种方式探讨一场名副其实的交通事故及文明冲突,这种既刻意又纯粹的艺术决定,以我估计,仍是二十一世纪头几十年的当代艺术史上最惊世的事件之一。
我说过,黄先生的艺术创作曾于西方国家与中国屡遭审查。可惜的是,我可以颇有把握地说,比起过去,审查更加是我们从现在到未来必须对抗的现实;皆因随着旧有政治秩序瓦解,新的政治体制成形;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后人们所怀有的理想主义被证明不可行或徒劳无益;在据说已成传统的道德原则之上,出现了新的价值观体系;世界秩序维持了几十年的脆弱平衡开始动摇,世界四分五裂。我们将要更努力捍卫艺术表达的自由,亦需要对潜在审查无畏无惧的艺术家。 (但这并非说黄先生刻意去招惹审查,或一心利用艺术来作政治对抗。)
请容我在此引用路德维希博物馆总监、我尊敬的同僚Yilmaz Dziewior有关这个奖项所说的话:「向黄永砅授予此奖是重要决定,对于本馆藏的地位和影响力有确定大方向的作用……我很高兴2016年的沃夫冈罕奖颁给了他。这真是一个姗姗来迟的决定!他的作品对拓展我们馆藏有重大意义。」Yilmaz Dziewior所说的「拓展」,对于全球化年代下任何重大的当代艺术收藏来说,是不可缺少的要求。我衷心认同这种信念,特别是因为在过去几年,「放眼全球」所包含的意思和由此而来的义务已变得极为复杂,这使我们的机构急须致力走出舒适圈,去探索那愈来愈不为人熟悉、使人不安,甚至难以理解的事情。黄先生这个展览里的其他作品,清楚显示其艺术工作的意义全在于这种哲学思维的扩展。以《蛇轿》为例,这件诗意洋溢、轻灵飘逸的雕塑,隐藏着深刻意义,使人不忘殖民时期主奴之间的辩证关系;而《Huit Chevaux de Léonard de Vinci déchirant un porte- avions》(八匹达文西的马撕裂一艘航空母舰)则汇集了多种元素,包括一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一种「野蛮」的中国酷刑,以及一种体现军力和破坏力的现代武器。
黄先生的作品从来在图像造型上都是推陈出新,在雕塑技巧上均炉火纯青,一新我们的耳目,且抚慰人心。因此,我们颂扬他以及像他一样的艺术家。我们需要艺术家来做当今时代的诗人,直言说出令人忐忑的真相,令我们记起已为人轻易遗忘的事物。黄永砅是这方面的杰出楷模,我的这个信念随时日过去而愈发坚定。感谢黄大师,令我再次有机会表达对你艺术创作的钦佩,并赞叹你以透澈洞见探索无尽的过去、烦扰的现在、未知的将来。
此文章原于「M+ 故事」发布。
附注:此文章的简体版本由机器转换自繁体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