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科技日益发展,人们对blob的喜爱有增无减。M+数码特别项目制作人辜雪婷特撰此文,回应利沙克(Zachary Lieberman)以创意编程创作的数码委约作品《blob图集》(2022)。
圆鼓鼓、软乎乎、形状不定、变幻无常。这是一群数码形态,肆意穿梭于最新一届计算机图形图像特别兴趣小组年度大会(SIGGRAPH 2022)的预告片中。这一大会创立于1973年,专为计算机图形和互动技术的从业者和研究者而设。无论是图像化的声波,仿真的旋转水涡,或是奇幻电影的计算机合成图像,对于过去二十多年一直活跃于此领域的艺术家利沙克来说,他一眼就能认出这种视觉语言的主体——blob。[1]
blob到底是甚么?我们很难给它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它们没有一个完美的理想形态,不像完美的正方形那样存在一个完美的blob。它们的边界闭合而圆滑、毫无规则;一处内陷,一处鼓起, 仿佛随时能向下一个形态演变。每个blob都是独一无二的,通过排列组合各种特征,构成无数千奇百怪的个体:实心、空心、有色、有质感,或是存在于数码世界之中的无机物。它们在视觉与物质文化中无处不在,由维伦多夫的维纳斯等史前雕塑,到巴洛克和新艺术风格建筑的外墙,以至超现实主义绘画和摩登流线型汽车,不一而足。1990年代后,因计算机辅助设计软件及生产与工程科技的发展,那些曲线优美的blob形态得以制成实物。它们在设计与建筑等领域迅速扩展,在一片横平竖直的风景中赢取人们的注意。[2]大自然中也处处有blob的身影:云、水洼、细胞。而现在它们甚至攀上你的连身裙、进入你的起居空间和登上你的计算机软件接口。似乎我们掌握越多科技,就越喜欢blob。
利沙克在2016年便开始用计算机程序创作blob,作为日常练习的一部分;这些数码草稿中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形态。他的数码blob吸入字节尘埃,呼出迷情闪粉,穿梭于平面与立体之间。对于利沙克而言,他之所以对blob着迷,在于它们与大自然紧密相连、它们具有的孩童玩耍般的不拘理性,以及它们在编程过程中显现的未知形态。
在构成主义、荷兰风格派等提倡抽象的艺术运动影响之下,自计算机艺术于1960年代萌芽后,一些实验新兴科技的先驱便开始探索形态。[3]科学家、科技专家、艺术家兼编程师等,均尝试设计程序输入到当时的计算机器中,使其描画线条、几何图形和颜色。在这些早期实验中,blob无处不在,可以说是 “演算事件的视觉仿真”(visual analogues of algorithmic events)的代表形态。[4]
这段时期由机器运算而绘制出的分形(fractal)由于包含无数blob而成为最广为人知的blob形态之一。分形是种复杂和貌似无序的图形,由大小不一、不断分支的重复图案组成,也形态常见于螺壳、雪花、河流体系等大自然现象中。它们的抽象数学表达为简单的递归算式。而自1970年代中起,曼德博集合(Mandelbrot Set)等代数分形,激发了计算机艺术家的极大兴趣,纷纷积极探索如何利用计算机将其数学方程式图像化。这些计算机生成的分形之性情暗藏矛盾角力,它们既探究源于大自然混乱无序的分形,又使用遵循绝对秩序的机器逻辑;blob的形态难以捉摸甚至非常神秘,虽源于大自然,但成于逻辑的操控。[5]
我们在利沙克的blob中也看到类似的特质。然而,当中的神秘感以及他所说的 “未知之数”,并非源于大自然,而是全部来自计算机运算的过程。他故意在自己编写的算法中加入随机性,令计算机据此自行决定最终输出。对此,那些爱捣弄计算机程序的人其实习以为常。例如,1960年代末,艺术家维拉·莫纳尔(Vera Molnár)便活用简单运算法的随机性。她制定了步骤,基于机器偶然生成的某一版作品,调整程序参数,而最终获得一个理想的版本。[6]她创作的过程与机器互动、受其推动,将艺术家灵感注入“数学神秘主义” 与 “形式的美学传统” 的相互碰撞中。 [7]这一实践对现今的艺术家仍然有效,于利沙克的创作过程中更是显而易见。
利沙克孜孜不倦地以编码作实验,调整参数,直到想象中的形态显现。这是他的游乐场。这些反复的实验令他深入探索程序语言的自主性、技术的能力,以及巧遇算法变量所带来的出乎意料的形态。他把自己每日的草稿称为 “短诗” ,[8]而创作过程则为 “诗意编程”。这类艺术实践更常被称为创意编程——通过运用计算机程序寻找新的创意表达。创意编程取源1960年代计算机艺术先驱的丰富遗产,如Lloyd Sumner的实践,结合人文主义远见与对机器的好奇心,[9]在传统手法外另辟蹊径。
工业资本主义推动计算机发展,原意为加快人力和知识劳动的自动化,[10]而解决问题和提高效率一直以来都是其指导原则。虽然自动化被理想化为一种解放人类的方式,但现今一些大型的科技公司为求逐利,不惜追踪消费者行为并加以操控,从而深入掌控不断扩张的市场,这从搜寻平台、社交媒体、购物网站等中可见一斑。自动化亦加剧算法本身的本质问题,如 “垃圾进,垃圾出”(即输入无意义的数据必得出无意义结果的现象)、二元思考、编程师自身的认知偏见等。在此脉络下,程序编写变得模式化、以功能为主,成为精细分工、劳动密集的领域,而编程师的责任只限于完成整体工作中剥落的一环,永远等待加入生产线进行组装。
而创意编程则与科技基建霸权相对抗,偏离强行加诸的短视目标,融入人文思考。有别于日渐自动化的科技产业,创意编程突破程序限制,思考编码可揭示的社会文化的细微差异,探索算法乃中性的说法所掩藏的瑕疵与偏误,以及表达对迫切议题的批判意见,从而扩展计算机程序的实践范畴。利沙克在创作《blob图集》时,就邀请了艺术、科技与人文领域的作者,展开丰富的跨领域对话,一同思考形态的象征意义、使用协同工作与分享的模式,以及最重要的——探问人与计算机科技为伍,能引领我们迈向怎样的未来、得出何种创意成果。
利沙克的blob——这些神秘生物的言外之意,不只是一种美学、一套体系或一个信息,而是囊括上述的整体。它们代表了传承自早期计算机艺术对形式主义美学的兴趣,探索计算机运算生成的未知这一传统实践,以及不懈追寻创意编程的情怀,造就对别样数码未来的想象。blob横跨多个领域,游移于艺术与科学、逻辑与直觉、系统的限制与游玩的自由之间。它们未为人知、无可定义,是隐形编码不可思议的后代,持续处于近乎成形的边缘。blob象征创意,期盼从消费资本主义的牢笼、计算机运算的规则、人类感知的界限,以及人类社会的限制当中得到解放,并不断延展,生伸不息。
查看作品
沙利文的作品属M+数码委约项目系列,致力在视觉文化与科技交会之处,探索别具创意的网上实践。
页顶影片:利沙克为《blob图集》(2022)创作的数码blob的影片,© Zachary Lieberman
- 1.
blob没有固定译名,有人译为滩状物或团状物,但出于文脉需要,文中直接使用英文。
- 2.
Luca Molinari, ‘Digital Architecture,’ in Architecture: Movements and Trends from the 19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 (Milano: Skira Editore, 2015), 277.
- 3.
Grant D. Taylor, When the Machine Made Art: The Troubled History of Computer Art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4), 88.
- 4.
同上,页85。
- 5.
同上,页179。
- 6.
同上,页146。
- 7.
同上,页113。
- 8.
‘Zach Lieberman: Poetic Computation,’ YouTube (YouTube, October 1, 2019),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tWI6OFheVs.
- 9.
Grant D. Taylor, When the Machine Made Art, 129–131.
- 10.
Matteo Pasquinelli, ‘From Algorism to Algorithm: A Brief History of Calculation from the Middle Ages to the Present Day,’ Electra, no. 15 (Winter 2021–22), 93–101.